姜蛋糕

嗷3尾缀:Littlelight_Gingercak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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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olf And Dog 上

原著:空之轨迹


CP:原创OC*马克西米利安·希德


Who by fire前传


坑(。


小四万字


年轻的我真是太可怕了(●′▽`●)不过这么中二的老奥也是萌萌哒(你的重点跑了喂


给 @贰叁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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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olf And Dog

 

我寻找你,看见天敌,点破天机。

 

爱德华•利瓦特时常提醒自己,生命琐碎而穷极无聊,要养成随时计划其走向并不吝在更有意义的可能面前将原计划彻底推翻的觉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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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睁开眼。身体以感官察觉了当下环境的一秒内,未等思维启动已经动手将一颗子弹射了出去。

 

百发百中的枪法即使在身体条件最为恶劣的状况下也不曾削减过分毫精准,或者说只要他的眼睛和手指都还具备最基本的功能,就没有什么生物能从他的狩猎中逃生,但这次的猎物身手出乎意料地矫捷,直往心脏而去的子弹在目标迅疾的躲闪下徒劳地穿过了肩膀,貌似没能伤及任何要害,而伤痛也未给予其动作以丝毫的迟滞,他几乎看见那隐约削瘦的肢体上瞬间绷起的倒刺,并在下一秒得以确信之——一双迅雷般临到面前的绿眼里冰壳般纯粹刺骨的杀意。他意识到自己倚岩而靠的坐姿跟躺在砧板上无异,但已没有时间可以争取。唯一的优势是不见对手有枪,他迅速抬枪上膛,下秒那副嶙峋咽喉便堵上了洞口,同时一星锋利的冰凉压上自己侧颈的脉搏。

 

手术刀。他冷静判断。医学常识的匮乏使他不能进一步确定这个动作的致命程度。但是对手显然具备了在战场上掌握救生器械的资格,他的判断应该毋庸置疑,那么当下的状况便清楚明了:他们正处在看似互可取其性命的僵持之下。但他向来痛恨浪费时间,而稍微有点常识的人都知道枪与刀的杀生速度绝不可同日而语,于是这僵局未能持续数秒便分出了胜负。

 

他率先扣下了扳机。然后瞪大眼睛看着自己失声的武器被一把扭掉。那受伤的肩臂对疼痛仿佛无知无觉,探手过来从上衣口袋里抽走他湿透的士兵手册。他这才听见一旁水瀑坠落深潭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嗅到自己身上冷锈般滞涩钝重的寒潮,感到头上剧烈抽痛的伤口依然淌动黏血,而身体还在被吸饱了冷水的衣物沉沉浸泡,麻木的嘴唇似乎颤栗,肺叶每一次起伏都有精疲力竭的罢工倾向,这时一把清亮的嗓音将注意力轻易拉向听觉,视觉也一同调往,对面蹲坐的敌方军人,整个形象暗淡在这个光线不足的阴天,唯有那双溶解了杀意的翠色细眼亮得风生水起,以至于他有天地也因此黑白的错觉。

 

【埃雷波尼亚第9师团陆兵部队总队长,爱德华•利瓦特少校,】那双眼睛此刻垂落睫毛对住自己士兵手册上美感欠奉的小照,确认无疑后抬起来与他对视,【眼下你已战败于利贝尔军人之手。是否投降?】

 

波澜不惊的语调像在询问无关紧要之人要不要一起散个步之类的。手术刀还抵在他的颈颔之间,那种随时可以爆发的微妙力道清楚地传达着这样的信息:投降,俘虏你。不投降,切过去。简单的选择题。

 

【我投降。】他惊讶于自己的口齿还能如此清晰,看来脑壳还没被那些狼心狗肺的部下打坏,左右张望发现背囊掉在十步开外,颓丧的姿态像条忠心耿耿的丧家之犬。那个利贝尔军人搜过他全身,确定没有其他武器,便走去挎起他的背囊,问他能否自己站起来。他试了试,可以。但是走动困难。于是利贝尔人把受伤的肩膀借给他扶住,一举一动间的防御细致得滴水不漏,即使他还有反击的力气也找不到破绽。不简单呢。如此判定之后搭手扶上这人的肩膀,再度惊讶于他尚未完全长开的骨骼,还称得上是个少年,嘴角隐约戏谑的笑意很单纯:

 

【莱恩福尔特社产KC—41型号0.7里矩口径手枪,最后一发的响声有明显顿止。您是一时疏忽还是心存侥幸?】

 

他抬手指指脑门上冰冷并血流不止的新伤,微微一笑:【我脑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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逆境中人永远以为现状已经有够残暴,事实证明福无双至祸不单行,没有最糟只有更糟。

 

这是利贝尔境内的山地,埃雷波尼亚军在山下组成包围态势,奈何此处地形十分人品,陡峭山崖易守难攻,往上缓和的山坡正好是一片树林,利贝尔军一个团的步兵驻扎此地,有了天然屏障的隐蔽加持,半是防守半是游击的作战方式疏而不漏。若想认真攻破,正面出击纯属浪费,于是他毅然请命,带领小队步兵绕道后方,千辛万苦翻山越岭,在即将抵达敌方阵营的前刻,竟发现树林这面的地势是一道不胜高寒的断崖坠下悬河,攀爬往下无异于找死,一旦被敌军发现更会成为练枪的活靶子,他的命令不近人情,终于成为原本蓄势待发的暴动的导火索。

 

此刻他已沦为敌方部队的阶下囚,捕获他的人虽然惊心动魄地年轻,却貌似掌有这个团队举重若轻的权力。他被囚禁在树林这头的悬崖边缘上的小屋里。从对岸的瀑布被推下寒潭,再负伤沿陡崖进行同等距离的上攀,他觉得自己连下辈子的力气都已一并耗尽。几名年长的士兵与他的捕获者一同出现,手脚麻利地将他身上的衣物装备扒拉干净,扔给他一条床单擦干遮掩。这栋木屋所处地势欠抽得无以复加,一面窗外是断崖,眺望的话看得见那道悬河,单看风景确实令人心旷神怡,相伴的噪音也是震天动地。另一面朝向林地的窗户为了防备他逃走已经被钉死。正对着道路的门外加了重锁,唯一的钥匙握在抓捕他的人手里。那人现在正对他的一切随身物品进行彻底搜检,他的背囊掉下来时万幸没有坠进水潭,但即使刚刚经历了九死一生,现在也照样在劫难逃。地图小刀备用枪支,弹匣绳索干粮药物,朴实的铜壳怀表一枚,以上物资有幸被收缴,而他真正心尖肉上的收藏——暧昧形状的石头吊坠,灵异杂志的瘆人剪贴,行军过程中逐渐收集的睡过的女子的发丝与发带等,都在经过表情略微抽搐的某人手心一掂之后,无一例外被抛向窗外的万丈深渊。他惨烈地注视着这一切,感性不能原谅理性对这种行径的理解——任何用途不明的物品都有可能成为行使阴谋的道具,站在对方的立场上为保万无一失绝对宁可错杀一千,所以他维持沉默的尊严,但这尊严也没能持续多久,直到他看见那人以同样的姿态拿起黑色包装的一盒——

 

【等!至少让我再抽一根——】

 

它飞出去的轨迹也曼妙得可歌可泣,其主人眼前顿时天昏地暗,而凶手低头检查到最后的表情理得心安,但见站在一旁的老兵眼里也有山雨欲来的惨痛:

 

【至少可以让我抽上一根……】

 

【您该戒了它,福克纳先生。】声音清净得理所当然,还有比这更不识时务的人么?此刻的利瓦特同学多么想替天行道,奈何心比天高身比纸薄。那人只给他留下了两样东西,写满大半的三百页记事薄,牛皮纸包起的一张唱片。屋内一角放着一架灰扑扑的留声机,【您可以放来听。】哦真是感谢您的大恩大德,他恶狠狠地瞪过去,要把这人记到化成灰也认得,莫名其妙眼里却只有两抹细长明亮的绿色。他想好歹也多给点信息吧?于是在他们推门离开的前刻问了:【俘虏我的人,叫什么名字?】

 

规整收拢的脚步,递过来的声音宛如折起的白纸:【马克西米利安•希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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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想自己是有点发烧的。晚上希德过来给他送饭顺带料理伤口,触到他皮肤的温度后一声不吭地收回去,风卷残云地将晚饭扫荡完毕,他说代我向你们的炊事班长致敬。希德笑了笑。右肩的绷带扎得粗糙,事实上那一枪他躲得很险,肩部的大血管和神经骨骼都得以保全堪称奇迹,然而这人在中枪的同时还能根据响声判断它是不是最后一发,爱德华摸摸自己头上牢实的包扎,说是了,你也是很厉害的。随后五感神经灾难性失控,嘴上不可克制地东拉西扯胡言乱语,身上感觉由发热过渡到发寒打颤,希德语气安然叫他躺下。开始从身后的医药箱里拿东西,貌似没有发现退烧药,无声地叹了口气。他缩进被子里已经有点神志不清,隐约听见谁说水放在床头了,我出去找点草药。然后室内坠下黑暗,他便阖眼,睡着。

 

希德回来之前他醒过一次,借着窗边的月光看清了床头有一杯一瓶,瓶子比较近,便随手拿来一口气喝了大半,觉得有些不对劲,大脑瘫痪的当下也说不出来哪里,只觉头越发晕起来,索性躺回去继续睡。往后的感觉就好比身体里面闹了场暴动,心肝脾肺直往外跳的同时四肢五体从关节部分开始沸腾,身体各个部位都在拼命推拒彼此寻求独立,连呼吸也犹犹豫豫地荡在鼻尖上方有些够不着。往后终于慢慢回归平静,意识筋疲力尽地抬头感应到明晃晃的白光,他蹒跚艰涩地睁眼,对上旁边坐着的人一双冷淡的绿眼。其实绿色应该是暖色吧。不按常理出牌的思绪竟无法从这个意识上跳开。后来再想希德那时的表情是称得上惨烈的,当下听见的话是:

 

【你喝水之前不会闻一闻吗?酒精是拿来给你降温用的。现在医用物资比你的脑细胞更为稀缺,既然说了投降好歹给点配合的诚意吧?】如此气急败坏的发言在这人生命中还会出现几次?或许是酒精的作用未消,他心里荡起某种愉悦的满意,看来自己喝掉的果真不少。不过高烧饮酒过后居然还能活下来——他由衷地佩服自己的命大。希德看他的眼神好比万箭齐发,如果目光可以具象化他现在必定已是枚优秀的筛子。啊等等,他记起自己酒品其实不算好,若在酒醉不知情的情况下还醒过一两次……

 

【……我说梦话了没有?】

 

【没有。】希德板着脸收拾物件,敏捷迅速像按了快进键,收拾停当后抬脚就走,到了门口的地方又停了停,说:【你有醒过来一次,自己坐起来什么也不说,就那么发愣,我一碰到你,你就哭了。】

 

他静一静,从鼻子里喷出笑声,说:【放屁啊。】希德同样冷笑,举手投足的气势凌厉,摔门而去。

 

这是他们初遇后二十四小时内的事儿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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利贝尔人是食草动物。吉利亚斯•奥斯本大臣如是说。

 

他擅自参军这码事没有遇到来自家人的任何阻力,一家之主的父亲更对他的选择表示赞许:

 

【这是我们创造的战争。】他往咖啡里投入砂糖,漫不经心地搅动,一旁摒弃了任何添加料的奥斯本大臣笑着摇摇头,不可理喻的纯黑咖啡爱好者,【身为年轻一代的代表,你确实有亲身体验一下自己的所作所为将带来的现实的必要,只有在见识到了‘全部’之后还能下定的决心,才能勉强称得上坚定。】

 

【真是无情呐,我的父亲大人。】他在信息表里填上名字,划掉中间,再抹掉姓氏冗长的尾赘,让它看起来有个平凡的伪装,【对于您的儿子有战死沙场这种可能的态度如此轻描淡写,实在令他无比寒心。】

 

【正因为是我的儿子,所以才不需要担心。】他的父亲短促冷笑,注意力仍然集中在那杯越发惨不忍睹的咖啡上,【这场游戏是入门级别,不出意外的话凭你那点三脚猫的枪法都能全身而退,而如果出现意外,那不是正中某个惟恐天下不乱的小流氓的下怀?他的父亲只能说很遗憾没法看见这次他会怎么玩。只有一点需要提醒:不要因为无聊就太过逾越。】

 

【您自信太过了,我的父亲。不见得利贝尔那边就没有能媲美您头脑简单的小流氓的玩家,】他挑了一块曲奇咬住,【当然,如果没有,或者无缘遇到,我们也只能接受这世界恬不知耻的无聊。】

 

奥斯本大臣脸上勾着一抹奇妙的笑容放下咖啡杯:【依敝人浅见,利贝尔人和我们不同,他们从心理特征看来,属于食草动物。】

 

他打亮了眼光看过去:【而我们是北方的狼种,确实。很有意思的理论,差不多和我们一贯排斥贵族专权的奥斯本大人为什么会出现在侯爵家的客厅里这个问题一样有意思。】

 

奥斯本的表情波澜不兴:【吉利亚斯•奥斯本确实极力反对贵族专政。但并不妨碍他就事论事地结交志同道合的友人,您父亲的处世方式令他赞同并且景仰。撇开是否贵族不说,这样的人具有绝对的存在价值。】

 

【比如顺水推舟地接受某个神经兮兮的教士提议,灭了自己国家的村庄发动场战争?】他笑嘻嘻地推开椅子起身,【他的手腕我一向理解,但这次的赌局实在悬乎。虽然有永恒的利益作为前提,区区利贝尔也值不上如此礼遇。导力技术矿脉资源都有其它方式可以解决,让战争这样至高无上的瑰丽为了这点缘由就降临彼地,实在有些小题大做了。不过既然连政坛新星奥斯本大人都这么说,看来有这种想法的我果然还不够成熟?诸位令人胆寒的狡诈老兽们,真是可喜可贺的物以类聚,人以群分。】

 

【而爱德华少爷无疑具备了超越我们所有人的天赋资质,并正毫无顾忌地以翱翔姿态展翅向前。】奥斯本对过来的眼里盛着冰冷的愉悦,他举起咖啡杯,【致我们前途无量的少爷,愿他在百无聊赖的战场上得以遇见值得与之一战的对手,并能够笑到最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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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类的语言实在太过苍白,他后来是多么渴望能用千百种不同的方式来表达自己对奥斯本大人英明见解的五体投地啊。每一次浴血奋战的修罗场上,对面挥刃迎来的那些眼睛,即使再怎么被鲜红浸染,仍不改烙在灵魂深处的透明刻印,每一双溃散在他枪口下的眼神都在生命的最后亮出了底牌,食草动物,食草动物,又一个食草动物。再后来他甚至不看任何其它都能分辨出来,每一次士官聚集的军事会议上,总有几双眼睛让他有跃跃难耐的咬杀冲动,但他没有立即说破,嘴角的笑意温柔绵延,何苦捅破能为单调杀戮增光添彩的小小棋局呢?他们是可以给战争提升格调的存在。于是他只略施手腕排布己方的对阵,饶有兴味地翘足以待,看他们如何在重重围剿中挣扎求生。可怜的人啊,他啧啧叹息着摇头,你们怎么就看不出来。你们的眼底分明还坚持着自己为什么而杀的信念,而我们不需要那些,我们的眼里就只有最纯粹的去【杀】而已。从高级将领到最下层那些一无所知的士兵,所有人在冲锋陷阵时都不作任何多余的考虑,只知道自己要做的就是,杀过去,然后活下来。若你不能做到这一点,光是在族群内部就会被分而食之。

 

这跟你食肉是一个道理。不要想太多。在攸关自身最本质利益的时候,想太多有何用?怎么行?

 

他在某次面向战场时想到,利贝尔人或许更有成为不朽的资格,但相应的代价是他们也有更大的几率变成炮灰。这让他在之后每一次扣动扳机时心情异常愉快。但久而久之也不免生厌,他永无用武之地的獠牙嘶嘶作痒,面对着林林总总的食草动物心中无法荡起任何涟漪,优雅的天鹅温驯的兔,精明的山羊高贵的鹿,朴实的野牛蛮横的猪,咬断它们的咽喉也无法满足嗜血的狼心中更深一层的渴求,值得与之一战的对手,奥斯本大人的祝辞似乎落了空,世界的麻木无聊如此恬不知耻,令他开始思考要以怎样的手段去打击报复。

 

此刻他想或许世界率先看穿了他的阴谋,所以在报复发生之前先下手为强。这个下马威给得有够狠辣。不过没关系,我喜欢。他对住窗外气势恢宏的风景托起下巴,想到希德说自己在发烧喝醉的双重压迫之下一碰就哭了。啊呸。骗人不眨眼的小孩会被狼吃掉的。等着吧。被困于狭小战场的当下无法得知整体战争的走向,反正无论输赢老狼们也已经准备了好几套万全的方案去担当,那么自己就权当休养生息地停留游戏吧。当然没有其他选择也是原因之一。囚禁他的利贝尔兵到目前为止的防御依然滴水不漏,要拆解还真无从下手。而他们的头领,那个行动起来不露丝毫破绽的少年呐,判断准确,手段凛冽,绿色的眼睛实在有种微妙的新鲜,和他打交道说不定也会是件有意思的事呢。利瓦特少爷深吸了一口山间芬芳清爽的空气,开心地笑出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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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德看他的眼神只有单纯的两种模式,要么铜墙铁壁,要么万箭齐发。

 

【就是说您是在命令自己的部队跳崖之后被拒绝执行的部下打伤然后坠下瀑布的?】他端出来准备记录的笔记上只写了这一句话。脸上的表情像被盐腌过。再确认过一遍之后,干脆利落地撕了在手里团两团。分明不能容忍如此无厘头的笑话出现在自己的笔记本里。爱德华眼神游移着有一搭没一搭地听:【啊,差不多吧……我是命令他们爬——爬下去。绳子不够用有什么办法?】

 

【对岸的悬崖与地面所成角度小于九十,综合其地质及高度讨论,不论是爬上还是爬下都纯属找死。】希德把那张纸展开,又看一遍,这次毅然决然地撕了。爱德华托着下巴笑:【就危险系数讨论确实稍微高了一些,不过只要保存了最基本的战斗力就能够对你们实现反攻。据我观察你们唯一的水源地就是那里。如果我们在那边林里埋伏,每次有人过来取水就予以歼灭,你们就算发现也无可奈何。切断水源以后你们也只有等死。完成这些事不需要太多人手,可惜那些家伙觉悟不高又胆小如鼠啊。】

 

【那为什么不在悬崖上面埋伏就好?】希德顺口问出,一眨眼后已经反应过来,【地形问题?】

 

爱德华欢快点头:【对的。如果在上面狙击,不仅无法做到迅速准确,而且很容易被你们从对岸反击,那边树木稀少,隐蔽起来也很困难,完全是自己找打还事倍功半。不如直接跳了,就算一开始多死了几个人,占据最佳地形后就能全灭了你们,这叫置之死地而后生。不过如果手边有毒药,那又能令当别论,老天待我不薄,物资匮乏的同时下属也学会自谋出路了。】

 

希德抬眼看他:【可惜他们的性命是自己的,不愿交由您作为筹码在赌局上践踏。】

 

【棋子不乖确实是我的失策。不过站在你的立场上不应该感激我的倒霉和愚蠢么?】他眯眼笑着敲了敲桌子,【现在明白了吧,那个地方也是需要派人值班的,否则下次遇上物资和心理准备都更加充分的我军来袭,你就只剩哭着等死的份啦。】

 

【确实。】希德啪一声合上笔记,笑容冷淡而鄙夷,【我致谢,对于导致您这次偷袭失败的所有因素。还有刚刚毫无保留的发言。】

 

其实这小孩长得还算五官端正,笑起来不难看,虽然风尘仆仆又受了一身杂七杂八的伤,因为精力透支睡眠不足而分外显老,但军人的气质仍然干净清爽,眼睛深处还亮着透明的年轻。

 

【还有什么地方是我可以予以配合,用以弥补浪费了你的医用酒精这项罪过的么?】

 

【暂且请您乖乖呆在这里就好。非常感谢。】他彬彬有礼地起身,微笑鞠躬。爱德华顺势回笑,然后发问:

 

【马克西米利安•希德……你多大了?】

 

【快十九了。】冰凉绿眼轻轻扫了他一下。暴露了吧,男扮大女扮小的人之常情,是引现一个人的小孩心态屡试不爽的验金石,他笑着点头,【十八岁。那么大你六岁的前辈现在提醒,过度自信是会招来灾祸的,这是你面前活生生的例子刚刚从残酷的现实中学到的一课。】

 

【我记下了。】希德轻笑着转头,【不过从我看来,这里过度自信的人,现在依然只有前辈你一个。】

 

【哦?】他兴致盎然起来,【何以见得?】

 

【我们不如坦诚相见,利瓦特少校。】希德抽出做笔录时塞在上衣口袋里的手套,慢条斯理地戴上,

 

【埃雷波尼亚在今次的侵略战争中一共动用了13个师团,兵力分配基本持平。虽然相对于以炮兵坦克为攻击输出的主力部队,步兵确实在活跃程度上略逊一筹,但其一品万用的特性和灵活机动的优势依然稳固。譬如这场山地战,导力坦克与炮车全无用武之地,步兵的效用就更难能可贵。很难让人相信身为一个师团步兵总队长的人,会如此贸然地投身一场无足轻重的围歼战役,犯下如此漏洞百出的错误,如此轻易地任由敌方囚禁俘虏。或许这里面有部分是您本人的性格因素使然,但我不能打这样的赌。我必须预计您有阴谋,即使现在还未见端倪,也要做好万全的准备迎击。所以如果您认为刚才那些一无是处的表现足以减低我对您的防御,那我恐怕这期待是要落空了。】

 

他把双手放在桌上交叠起来,微笑:【小队长的想法周密得让人有些跟不上呢,我只能说你委实多虑了。】

 

【但愿如此。】草叶样的眼睛在此刻昏暗的室内依旧亮得风生水起,【否则无论对哪一方都不会有任何好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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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的懒惰终于有所悔改。百无聊赖的狼在羊群之间发现一条年轻的牧犬。这让它在当晚的睡梦中都笑出声来。

 

是求之不得的威胁或直见性命的刺激,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存在。殊途同归的灵魂敷上相似的身形姿态,分庭抗礼的绞杀直奔生死交关的胜败。他生命中极少几次开心到了这种程度。冗长等待过后终于迎来了合格的对手,足以炮灰之前一切惺惺作态的孤独。对他漫不经心的伪装予以干净的一针见血拉开了这场斗争的序幕,而他也准备好了浑身解数。【对哪一方都不会有任何好处】?错了我亲爱的孩子,你我都明白会发生什么,不要因价值评定的标准不同抹杀原始趣味的存在意义。我们挺身而对,起手无悔,退无可退。

 

这人分明和你以往的猎物不同,有与你如出一辙的獠牙和身手,只因基因链上细微的差池导致了本性分歧,由此衍生了立场错位并带出敌我之分。要说前车之鉴,也不是没有,爱德华少爷微笑着望天,记忆飞回往日某年。他向来祸国殃民的父亲每在群臣议事上提出颠覆性理论,相伴经年的政敌总会第一时间跳出来发动唇齿干戈。那是个正直坚毅的老头儿,平民出身爬到左大臣的位置,稳扎稳打的行事作风在一片庸碌的政坛上鲜明得令人侧目,和某个长于兴风作浪的侯爵在理念上绝对不共戴天。他们曾就一个新式的贫富差距计算方案实施与否在大庭广众之下吵了一上午,一方坚持能稳定民心一方直指其坑蒙拐骗,最后用通俗的话说正义终究取得了胜利。那刻他几乎眼见一匹老狼被强壮的猎犬咬住颈毛拖出围场,眼底对厮杀的欢快还意犹未尽。是的,我们都需要对手,不要见怪于反派角色每在故事中占上风的时刻养虎为患又放虎归山,实在是,如果没有那些守卫牧羊的英雄,我们刀片般的灵魂再不能被别的祭物去供奉。

 

在与奥斯本大人讨论他那暗地实行的肃清计划时,父亲只有一个要求:

 

【把那个老不死的留给我处置。】

 

奥斯本见怪不怪地一挑眉:【这个自然。不过恕我多舌,您对那位棘手的宠物寄予的偏执,已到近乎危险的程度。】

 

【这才叫有意思。】老头冷笑,【我清楚自己是怎样的人,在做怎样的事,会有什么样的结果,这些都没办法改变。但同样我也知道要用哪种方法才能让自己和对手死得其所。就这一点来说,他也会感激我的。】

 

说得好啊父亲大人。若只能庸庸碌碌混沌一生,活那么长干什么?

 

利瓦特少校幽幽地注视着窗外的万丈深渊,希德进门看他一眼顺口便道:【不可能的。山下潮气很重,就算捡回来也早就报废了,死心吧。】

 

他在心里诅咒这不知人生疾苦的小孩将来不可一日无烟,看他打开医药箱取出酒精和绷带。撇开密不透风的囚禁不说,作为战俘对这样的待遇还真无从挑剔。头上的砸伤虽然见骨,但是跳过了重要穴位,并不致命,并且已经说了医用物资稀缺,而浪费了消毒酒精的人还能享受换药,这条猎犬的心肠还真不是一般的好。但开始犯瘾的人不应该有心情去感激,冲锋枪般一句:【你怎么知道有没有被你们队里的烟民偷偷捡回来抽,本来是我的东西现在方便了别人我不爽一会儿都不行?】

 

微妙的笑容在对方脸上稍稍停了一会儿,然后是直接跳过他预计中好几个步骤的回答:【春旱时期的树林必须严格控火。我们连烧水做饭都只能在固定的地点进行,抽烟是被明令禁止的。就是这样。其实您推理得一点没错,所以我并不惮给予回答。不过作为在山下和我们打了十来天仗的军官,这种明知故犯的套话是不是有欠巧妙呢?】

 

对你大概是有那么一点吧。草蛇灰线的演技被掀破让他的心情明媚起来:这只是小试身手,败了无所谓。想要的答案得到了,但依然要装出被委屈的无奈:【为什么你总要想那么多?这么简单的抱怨都能被曲解成我完全听不懂的内容,我还能对你说什么?】

 

希德不再回话,把酒精棉按上伤口的手势直截疼得他脸上一抽,换药完后提了几个类似头痛不痛晕不晕的问题。爱德华随口道不就是皮肉伤么,小题大做。希德说外观看起来只有这样,但就你头部重创过后又从高处落水来说,有可能出现颅内血肿或脑水肿引起的颅内压增高症,甚至引发脑疝,条件限制没法检查确诊,治疗更不可能。所以请自求多福吧。听的人悚然一惊,问脑疝是什么东西?希德直白地答就是你颅骨里东西多了压力增大,脑子往下压住一些不该压的部位,可能导致猝死的一种情况。

 

他静了一会儿,慢慢笑起来,说:这样啊。继续眼神游移玩世不恭。对上希德看过来的表情,也是个微微笑的样子,就说你也觉得是件有意思的事?希德摇头:不是那个。是你的反应,和我预期的一模一样。

 

思绪顿一顿。很好。这棋局走得很快,对方的来势无孔不入,而他从开始就处于最下风,简直凭这两眼与百臂或千手不能防。希德收拾物件准备走人,他叫起来:

 

【喂喂~对于一个刚刚得知自己有可能猝死的人,医生就不能多给点关怀的表示吗?】

 

【怎样?】

 

【陪我聊会儿天。反正现在你随时会发现我暴毙在这间屋子里,就算不能放松警惕也该稍微有点宽慰吧?】

 

【聊什么?】

 

【你的军衔?】

 

【一等兵。】

 

【这里面都没有比你军阶高点的人物存在吗?】他不可思议地扬眉。

 

【福克纳先生是下士军衔,在目前团队中军阶最高,他很愿意参考我提出的意见。】

 

【所以一手遮天的还是你。下个问题,为什么每次来见我都是你一个人?你们就不怕我孤注一掷做出点什么?】

 

【首先我提议尽可能少让你接触到我们的人。其次根据几位经验丰富的战友和我自己判断,您不会是因一时头脑发热而轻举妄动之人。最后依您目前的身体状况和彼此的武装差距来看,就算有万一,只要准备充分我也不难摆平您。以上。】

 

【不如干脆把我捆起来绑在树上,连嘴也塞住只准吃喝拉撒睡,杜绝妖言惑众以确保万无一失?】

 

【有人这样建议。】

 

【然后呢?】

 

【我请他对比一下绳子和墙壁哪个更牢固。】抬手敲了敲墙,【虽然它是木制的。顺带一说瀑布下面已经有人在值班,您在这窗口上的一举一动都被看得清清楚楚,在两军对垒进入拉锯战的敏感时期,请不要有任何让人不安的可疑举动。】

 

【你身上那些乱七八糟的伤都是打仗打来的?】他眯起眼睛再看了一遍,【不像哦。】

 

【我为伤员动手术。】希德答得波澜不兴,【没有麻药的情况下必定要付出一定的代价。】

 

【你读的不是士官学校?】

 

【是士官学校。】

 

【才这种年纪怎么可能连医科也一并兼修?】

 

【多背几本书就是了。】什么叫讨打!对住一页理科书不是犯困就是暴走的利瓦特少校几乎咬碎钢牙。希德的表情意兴阑珊:【聊天完毕?】

 

【我真的会死?】这句是连他都意外的干脆。

 

【好好想想这两天早上起床时有没有头痛?】

 

【没注意。】

 

【注意一下。同时我建议您若珍惜生命,最好尽可能少动脑思考,让它好好休息。】

 

他们相视一笑。他转身继续对住窗外,希德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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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麻药的情况下动手术或者确实要付出一定的代价,但一般来说为此结账的都是要求手术的那方,所以当希德惨白着一张脸撞进来时,利瓦特少校同情之余也很为此人的灾星高照感到惊讶。

 

【被打了?】

 

【肩关节前脱位。请帮个忙。】

 

【你那些个战友呢?】

 

【外面状况比较混乱,控制场面忙不过来。】

 

【到底怎么回事?暴动?现在山下发动攻势的话能全歼了你们吗?】他兴致勃勃地跳过去,希德无表情地抬起手枪:【足蹬复位法。拜托了。】

 

【那是什么东西?】

 

【埃雷波尼亚军的少校是连基本急救常识都没有的人也能当上的?】

 

【口气不要这么冲,我又没说不帮忙,现学现卖我还是会的。】

 

【脚踩着我腋下,拉我这边手臂反方向用力,晃过一会儿往里面一收一转。】相对于语调的冷静希德的眼神是绝望的。是啊让没经验的人给你的脱臼复位还不如自己去撞墙。于是利瓦特少校打个响指微笑了:【这个啊,我做过的。】

 

【还有,虽然很失礼,但请原谅我不得不保持这个姿势。】希德将枪口瞄准了他的脑门后躺下,他盯着那黑洞洞的出口看了一会儿,自己向来是在它那一边扮演操纵生杀的一方,现在的立场还真是百年难遇的新奇。他碎碎念着拉起希德的手臂:【待会儿别一疼就顺手一枪把我打了……】

 

复位过程顺利,最后一声细响时希德眉头微微一皱,动了两下确定无碍便一声不吭地滑下床,坐在地板上。爱德华乖乖陪在两步之外坐下,沉默在夜色中像轻柔烟雾拢起了距离,即使那对准他的枪口并未移开,也已感觉到杀气的溃散。他想这小孩,压力很大呢,包围战里被包围的一方不管防守得怎样固若金汤,若不能突围就与被判死刑无异,在维生物资有限的情况下,能撑上十天已经很了不起,何况自己离开山下本军也就是他的敌军之前,曾建议让所有士兵在上战场时尽量少带或不带任何物资,以免在战败之后被利贝尔军收缴。现在看来这捉襟见肘的维生是进行不下去了?他思维伶俐地天马行空,直到听见希德沙哑的嗓音打开谈话:

 

【……有人伤口恶化。需要截肢。】

 

【那就手术啊。为什么这么理所当然的事都会被打?】

 

【他不愿意。参战之前他是非常有名的木匠,靠自己双手吃饭养家,扬名立耀。】

 

【于是你就强制执行了?然后看不过去的士兵借此连以往累积的怨气一起爆发,场面陷入混乱之后你突破重围跑出来,到我这个手无寸铁的战俘这里用同样的手法要求帮忙医治?】而山下那些废物们还没发现这全面进攻的大好时机!他扼着手腕恨得几乎想切下去。偷瞄一眼刚刚又被自己一番刺激的希德,发现他还是死人般镇定。这个到底该定义为有趣还是无聊呢……然后听见回答:

 

【您的推理功力果然非同一般,少校。】

 

他怔一怔便意识到刚才的得意忘形,迅速跳开自己掘了一半的坟墓:【啊啦~都是因为和你呆久了,也开始有事没事胡思乱想了。这个伤已经没事了么?】

 

【托你的福。】草叶样的眼底轻轻斜过刀锋般的冰凉,【但我今晚恐怕要在这里打扰了,在外面争端平息之前再次现身不是明智之举。】

 

他心想万一晚上有我军突袭你也不管了不成?真是难得任性。妈的这种千载难逢的时机山下那帮蠢货到底还在干什么!脑海中迅速掠过古今中外所有暗度陈仓通风报信的案例,发现没有半个环节能跟自己的处境挂上边,自打八岁那年一把火烧了马厩又发现自己的猫还在里面后他的心就没这么痛过!这时希德的声音慢悠悠递来:【外面有福克纳下士他们守备,有状况的话会放枪通知,鉴于目前的情况,我认为看住您也是有必要的。】

 

他麻木地砸了此人一眼:【听不懂。】

 

希德在身心俱疲之下也撕了礼貌性伪装,直接一个【你就装吧】的眼神砸回来,然后走到门口坐下。

 

【你准备这样坐一晚上?】

 

【差不多。】黑暗里几点几线构成的身影单薄得像用扑克牌码起来,【您大可当我不存在。】

 

【不能找点事做么?你这样拿着枪又无所事事让我很没安全感。】

 

【聊天?这理由找得很烂。】

 

呵。他无声笑了:【我问过你那么多问题,你就没什么想要问我的?】

 

【那么,】希德问得不紧不慢,仿佛蓄谋已久,【您在这场战争中已经杀了几个人?】

 

【那怎么数得过来,我可是有神枪手称号的陆军部队少校。】他不禁大笑,【大大小小的战役加起来,不说上千也有几百了吧?】,

 

那边回过来的语气冷冽轻谐:【您有对自己一切所作所为的自知之明么?】

 

【我想是有的。如果你们现在弹尽粮绝要杀人下锅,按所谓的天理排序我应该在第一个,不过记得务必要吃干净,皮肉内脏是不能留的,头发指甲就不勉强了,骨头炖汤很不错,记得一定要炖成渣哦。】

 

【敬谢不敏。外科创伤还能应付,食物中毒的话我也回天乏术。】

 

【不客气。以毒攻毒负负得正,就算其他人会中毒我想至少你是没问题的,所以到时候就拜托你了。】

 

黑暗中听见希德轻轻一笑。

 

【那你呢?战地医生,在履行原本的战士职责的时候,死在你手下的人又有几个?】

 

【247个。】答案来得迅速平整不假思索,【迄今为止。】

 

【输给我了。都是用枪?】

 

【绝大部分。偶尔几次近身战是用军刀。】

 

【杀人的时候有什么习惯或者原则么?】很多利贝尔人都有诸如此类的无稽之谈。

 

【尽快。】

 

【就这一个?】他随手敲敲床头的桌子,【我问得可是诚心正意。还是说告诉我会对你不利?】

 

那边稍微停了一会儿,继续:【有时会记住关于对方几个细节,但并非有意为之……一次用军刀割断一个人的喉咙之后,注意到他的手蜷起来的样子,很自然地优美,是练了很多年的钢琴才会有的……】

 

【或者射穿了一个人的头之后看见他侧脸有很大的一块疤,就会想:是什么样的经历了害他脸上少了那么大一块肉呢……】

 

【有个人在意识到他打不过我之后开始哭着发抖,那种面对死亡时近乎崩溃的恐惧……但是他没有放弃攻击,所以我也继续,最后我的刀插进他的心脏,他还想伸手到口袋里去拿什么。我挡住了,过后掏出来一看,是一个女人的照片……】

 

利瓦特少校感到自己脸上的笑容分外清凉:【吃肉的时候会花钱请个神父在旁边写忏悔录吧,小同学?】

 

【至少我知道它们的感受比草木石头更接近我们。】

 

当然,我也知道,小朋友。他笑出声来:【谁说不是呢,每一个死在我们手下的人背后都有人在等着他们回去,他们也有自己的思想自己的喜恶自己的人生自己的灵魂。每一个,所有人,包括我们自己,在这世界里俯拾皆是无一例外,也正因如此,少了哪一个明天的太阳也不会不升,也依然照耀杀人者与被杀的人。但如果某人的心理原始得无可救药,总要把别人那些无关紧要的感受全盘接收,在这场以‘杀’为规则的游戏里磕磕绊绊自寻烦恼,我们也只能祝他一路走好。】

 

希德的头在黑暗中微微一侧:【真是令人吃惊……您对这场对话认真了,少校?】

 

【呵。】他偏过头,这场失态确实不在预料之中,必须迅速找个借口,【头痛。】

 

沉默随之经过,姗姗地在他们之间拖沓了很久,而后提着细碎作响几不可闻的裙裾,踮起脚小心翼翼地离开。

 

【您说得没错,少校。】希德换了个姿势坐着,不带感情的语调,【人人平等。如果‘杀’是活下去的必要手段,那么谁都不能责备我们为了正当权益去斗争的行为,即使是我们自己的心。】

 

【但让我好奇的是,到底是谁把这个游戏规则加诸到我们头上的?他又经过谁的同意了?】

 

他无声叹息:年轻的小孩啊,你还不知道人是有三六九等的,有的时候某些人想做某些事,不需要经过自己以外的任何人同意,而其他注定承担这些后果的人,也没有事先反对和阻止的余地。能怎么办呢,有些人天生长着獠牙,注定要去撕裂某些东西,否则这生命冗长以至无以打发,制造这些人的是世界,默许他们的所作所为的也是世界,而承担着这些屠戮迫害的你们,如果不满意,请反击,用任何手段来打败我们,向世界证明你们有这资格,改变这规则,让它得以合乎你们的心意。再替代我们,让一切从头来过。

 

他翘起嘴角:请你们务必,奋起反击。然后我们再来看这结果,到底是从头来过,抑或,飞蛾扑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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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夜醒来看见对面一双绿荧荧的细眼,简直比在清醒状态下遇见一条真正的狼还刺激。

 

【你不睡吗?】他按住自己狂奔突进的心脏恨不能一板砖把它拍死。

 

【不睡……】希德轻轻眨了眨他刀子般的眼线,那里面酿着少许温和的困惑,【你能摸摸脸吗?】

 

他抬手摸了一把,清楚明白的潮湿,不动声色中被五雷轰顶。

 

【你往我脸上泼水。】

 

【讲点道理。都是从你自己眼里冒出来的,上次说了你会哭还不信。】

 

他停了一秒给自己冷静,饥不择食地找个烂借口扔过去:【那什么颅内压增高之类的……把脑子里的水分从眼睛里压出来了。没其他可能,我连梦都没做一个。】

 

【大概吧。】希德继续眨眼与他对看。敢偷笑的话绝对会让你死得很惨!他终于意识到没有比睡相被人监视更危险的事了:【……你就不能找点盯着我看之外的事做?】

 

【没有呢。】对方的恬不知耻简直与这世界携手共进,【您帮我找一个?】

 

【睡觉。】

 

【不能,我要保持随时可以行动的清醒状态。】

 

【……你一向干什么打发时间?】

 

【时间很宝贵,我从来不会打发它。如果是有空的时候,我一般选择看书。】

 

他把脸砸在枕头上一声长叹,最后认命问了:【你有带导力灯吗?】

 

【有的。】便携式小型导力灯拿出来放在地上。【怎么?】

 

他拖过放在床边空荡荡的背囊,从里面掏出此人留给自己的两件东西中的一样,扔过去。希德接住。

 

【笔记本?】三百页的特厚装,密密麻麻写了两百多页,毫无排版可言的乱七八糟,内容上至风土人情天文地理,下至三教九流花草虫鱼,一勺烩得惨不忍睹,【这可真是惊人……】或者雷人。

 

【将就吧。我还没给什么人看过。把你那双眼睛锁死在上面就当它是个没穿衣的处女,OK?】

 

然而这句话是多余的,他再朝那边瞟过一眼就确定了世界上真有书痴这种生物存在,只要有文字在前不论构成的语句多么天雷地火都能让他们如入无人之境,希德现在的样子绝对不是自己死在他面前就能撼动的,无怪乎以背书为一大前提的医科对他来说如此手到擒来……但保险起见他还是翻了个身背对此人,顶着一塌糊涂的脑拎着七上八下的心继续睡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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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善如水,水善,利万物而有静,居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矣。夫唯不争,故无忧。

 

希德在旁边漫不经心地以古老的东方语言背出笔记本上这一段话时,他大脑里很有一部分想咆哮你这无所不能的bug该适可而止了!但注意力依然与眼前如果要洗澡就必须在春寒料峭中跳下水潭这个现实厮杀得难解难分。希德说我冒大不韪把你提出来不是让你浪费时间,要洗就速战速决,既然之前都没淹死你那么这次更不可能。他站在水边的石头上继续天人交战,一战再战不成功,眼看希德脸色越发暴躁难耐,终于大义宣言:我要跳了!姿势摆了三十秒又往下放:真的有看上去那么冷没……希德一个扫堂腿踹翻了他立足的石头,水面一分为二给出的拥抱冰凉彻骨,脑里的神经仿佛被只手扯住狠狠一拽。娘的上善如水啊。

 

【话说……】他在水里克制着打颤的口齿努力把话说清楚,【我头上伤还没好……】

 

【是啊。】希德拿着枪坐在一边面无表情,【所以快点洗完了上来换药。】

 

他绝望地推翻了自己正在跟一头温血动物对话这个认知,隔一会儿十分无意地提了另个问题:

 

【你在这儿捡到我时有没有看见和我一起掉下来的帽子?】

 

【埃雷波尼亚军军帽?】绿眼中的警惕与眉间的皱壑一同崛起,【没注意。怎么?】

 

【随便问问。头痛嘛想个东西戴着。】他答得轻松散漫,【应该是感冒没好全。】

 

那边静了很久。以至于他已经放弃了听到回应的期待。但希德终究说了:【可以让你在附近找一找,不过我要在一边看着,如果找到的话首先经由我检查。】果真将滴水不漏进行到底。

 

不出所料在附近的灌木从里搜到了已经破破烂烂的军帽,他捡起来递给一旁的牧犬。希德对他失而复得肮脏绽线不堪入目的身外物给予了十二万分耐心的鉴定,和一般军帽并无两样,递回来时眼底仍有怀疑,他笑得天真烂漫给挡回去:【非常感谢。】

 

希德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有些脱力地闭眼。他端着毫无破绽的演技,一无所知般呼吸高压凝固的空气,听见这人说:【不管您在想些什么,我暂时无法看破。但是,我知道的。请好自为之。】

 

呵。他笑着转动手里的帽子,把臂肘压在胸口跳得欢欣鼓舞的心上,饶有兴味地默念一遍:请好自为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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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日俱增的头痛。暗无天日的囚禁。百无聊赖的孤独。还要忍受某双不知廉耻为何物的眼睛在身边神出鬼没,有时铜墙铁壁地砸你,有时万箭齐发地捅你。厕所不能冲水。窗外风景看腻。身上衣物没的换洗于是现在这房里唯一一条抹布都比你看着体面。爱德华•利瓦特已经忘记了这是第几天。把手腕拎在耳边轻轻转,听骨节扭动的声音都是如此无聊寂寞,这样一直持续到大珠小珠的一盘声响落到面前。

 

同时扔过来的一个土豆大概就是今天的午饭。希德手里也握着一个,懒洋洋地坐下来:【下个棋?】

 

于是他们对坐在桌子两边,一手一个土豆一声不吭地啃,另只手挪动各自的棋子。

 

第一盘历时十五分钟,希德把他的黑骑士推到白王面前时棋盘上黑白两色还势均力敌,利瓦特少校笑得胸有成竹,语气不卑不亢说已经看透你的招式了,再往下就是惨案咯你确定要继续?

 

第二盘历时十分钟,希德用一枚卒子把他的王踢出棋盘的手势云淡风轻因而更显挑衅,他冷笑连连道还以为会有什么绝地反击,结果只有这样吗,看来我还是高估了你,下面就见真章了你已经做好了准备?

 

第三盘历时七分半,希德在他悔棋三次过后终于耐心丧尽,绝望地四步连推了他的王侯将相,看过来的眼中有濒临崩溃的难以置信,利瓦特少校摸一把自己没表情的脸问看什么,没见过长这么帅的也讲点礼貌行不行?

 

第四盘进行了五分钟白子已经被杀得片甲不留,他抄起吃剩的半个土豆砸过去咆哮你偶尔让我一盘会死是吧!

 

然后听见对面的人在躲闪之余,很清脆地笑出了声。毫不掩饰他快乐得单纯。

 

到底是演技抑或天真。他直觉希德在两人共处时越发疏于防备,如果不是自己当真高估了他,就是背后酝酿着非同一般的阴谋,当然明显后者更符合他追逐趣味的初衷,作为防范未然的底线也可以算计得更远。于是他埋下预谋在此安营扎寨,磨利了螳臂传等黄雀自背后袭来。但对手的懈怠日复一日,他将刀刃平放在心尖,听见里面的抱怨戏谑又哀怨:喂喂,别这样吧小孩,游戏才刚刚开盘你就想让我杀你个倾家荡产?拜托别辜负我这点可怜巴巴的期待。而此刻神游的思绪刚从疑惑徘徊间抽身归来,发现的境况竟是刚刚还背对自己坐在桌边看笔记的希德已经枕着手臂趴下了。

没有阳光的下午阴暗的室内自然黑白,他踱步到貌似睡着的人身边,看那合拢的眼睫藏起锐利色彩。没有了明绿带动风生水起,整个人轻而易举地埋入背景色,毫无出挑之处,爱德华惊讶自己之前将他抬举到了何等夸张的高度,大概是寂寞眼花加脑残化学反应出的自作多情。稍大的军服领口坦着瘦骨伶仃的脖子,横挂一道细细铁链,那下面应该是这间囚室的钥匙,这种探囊取物的机会近似一场嘲讽。被对方过于出格的大意打击得彻底,他径直把手放到那脖颈上,还在发育中的脆弱骨节要扭断是很轻易的,或者用上面的铁链就能在一分钟内把他活活扼死。要不要试试?他嘴角噙着点冰凉的笑,数点自己曾给予此人的机会是不是已经够多。手还搭在他脖子上,呼吸间喉管平静地起伏,指尖点着下面脉搏的跃动,一条无聊的生命,一条参与了自己生命的无聊的生命。掌心的肌肉紧张得发抖,就这么用力下去的欲望愈发膨胀,犹豫不会很久,只要十几秒或者几秒钟——

 

希德的头微微一动,醒了,方才是偏向那面背对他的,这时侧过来,明绿的眼瞳很清澈,问他干什么。

 

怕你冷。撒谎从来不用眨眼的人,给出答案的时间拿捏得不长不短刚刚好,并且欣慰地发现自己手掌的温度确实比下面的皮肤高。希德顺其自然地收回视线,撑着桌面坐直,露出之前搁在脑袋下面的右手,姿势轻松地握着一把枪。

 

他用一瞬间明白过来:自己确实自作多情,以至天真。事实是如果刚才他将心中的不轨付诸实际,而未能在三秒或者更短的时间内解决希德,现在必定已经被打穿了脑袋。对手依然是对手,甚至是比预料中更具实力的对手,黄雀的确是黄雀,只是无意与眼前不堪一击的螳螂交锋。他有些想笑,这次竟是带着半分懊恼的,不能确定自己是不是被希德耍了,他是故意的么?不管是不是,这边的部分已经暴露,他的浮躁,傲慢与轻敌导致了阵营沦陷。被摸清的意图和底线被对方不动声色纳入囊中,此刻他最大的愿望就是照准自己鼻子补上一拳。

 

希德打开门走出去时停了一停,逆着光每一分轮廓都清晰得像刀痕,肩线极微妙的一秒下垂,仿佛如释重负的叹息。

 

此情此境让他心里有些古怪的纠结,毕竟之前从未有过如此体验,对方赢得轻而易举却清冷得像个输家,他步步为营到头一败涂地才更有理由火大,但不知哪根筋不对他忽然想到,无论如何,天衣无缝的算计也好,四两千斤的翻盘也好,是牧犬也好黄雀也好,这个骨架都还没长开的人说到底还处在柔软敏感的年少,与世界相对时所企盼的无非是相信与被相信,若连这点幻想的奢侈都无处挥霍,那人生未免也太惨淡了些。

 

可惜我并不能为你做什么。指节敲在他刚刚睡着的桌面,利瓦特少校垂下眼睫。我所有的东西里面,并没有哪一样是好和你相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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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隐约觉得视力有些下降,是被关得太久抑或营养不良。轻描淡写地同希德提起,换来对方沉默良久,然后起身简单地说跟我来。

 

把帽子扣在一直隐隐作痛的头上,难得再次踏上实诚的土地。阳光晴好,林间落叶丰厚松软,一脚踩下便迭出若有若无的焦香,树上缀着几点新芽,苍砺枝桠纵横切割深蓝似海的天空,空气融入光线使其质地浓郁透明如玻璃,他心情便也如这情境安宁剔透。希德带他走到一处稍高的空地,然后递来一把步枪。

 

【做什么?】他笑道。

 

希德举起另一把枪瞄准他,语气同样清淡:【测试。看你能打下几只。】随后竖起枪口朝天发了一弹。

 

四野响起浩漫的扑翼声,雪白飞鸟瞬时群起,遮天蔽日,他飞速反应过来,得以重新控制扳机的手指激动微抖,又要平衡住刹那潮涨抬高的情绪,但那都不是什么难事,与生俱来的本能迅速掌控了全局,枪口从容地瞄准,发射。再瞄准,发射。反复进行直到弹匣告罄。

 

横陈一地的鸟尸拼就大片柔软纯白,希德点数完毕抬起头来:【二十七。给你的子弹总数三十六。九发落空。】

 

【所以?】

 

【就你以前的经验相比,是否存在落差?】

 

【就我以前的经验。】他冷笑出声,【这种屠宰场似的围猎,落空一两发我就可以被笑死了。】

 

【不好用的方面,确定是眼睛?】

 

【确定。】

 

希德忽然起身走近,比他稍矮一点的身量大约高到眉毛,翠绿眸子直直朝他眼底看过来,两人间距离近得呼吸可闻,对方身上某种似有还无却无法描摹的味道逼得他鼻腔下意识发紧。

 

希德看完后收回眼去,一手取回空掉的步枪转身,他低声问是怎么回事。

 

【视盘水肿。】语气公事公办地冷静,【视盘充血,静脉怒张,动脉扭曲,视野范围缩小。颅内压增高的典型体征,早中期症状。】

 

【到晚期会又会怎么样?】

 

希德回身正面他:【视神经萎缩,视力进一步下降,失明。】

 

呵。他抬手揉了揉睛明穴笑了。失明。真是个好报应。和凌迟头痛相比是多么力透腹背地简洁。揉完眼把手插回裤兜里继续站得笔直潇洒:【负伤战俘为改善敌军伙食做出如此卓越的贡献,今晚是否会有一道像样的菜吃?】

 

【大概吧。】希德转身继续边走边答,语气麻木不仁,【炊事班长四个指头被我截掉,今天伙食归我负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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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他喝了一口铁罐装来的汤,当即抬头认真问了对面的人一个问题:【你做的?】

 

希德侧坐在对面手撑着脸,脸色颓败眼神溃散,明显已经快累疯了,机械性地看过来机械性地点点头。

 

【我可以娶你的吗?】

 

隔着一张桌面希德无比精准的一脚凿上他脚背,惨叫声十里可闻。他噙着眼泪趴死在桌上,不懂为什么有人坐着都能踩出如此石破天惊的力道。

 

【活腻了可以直接说,我很愿意花几秒钟帮你解脱。】

 

【完全没有那个必要呢,您已经帮我重拾了对生活的向往和热爱。】

 

【那我的罪孽记录又要多拉几车了。请千万别这么说。】

 

【能为您丰富纷呈的人生经历增添微不足道的一笔实在是我毕生的荣幸。】

 

【恐怕我鄙薄性命承不起您这如椽一笔,敬谢不敏了。】

 

【那可不行。】他敲着空空如也的铁罐笑得死皮赖脸,【敝人的家训教导他要成为一个知恩图报之人。】

 

【那真是卓有成效的家训。】希德皮笑肉不笑地点点头,伸手过来把铁罐拖回去,笑容撤去后脸上剩下一方若有所思。他盯着看,直到对方再伸手过来把他脸撇开,起身说要走了。

 

【就这样?】他朝着那背影懒洋洋发问,【没有什么话想对我说吗?】

 

【那么,】希德一如既往接得行云流水,【请好自为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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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梦里见到回忆中令自己窒息的东西,醒来却发现它还在面前,温驯潜伏于黑暗掌中,清凉静默得刺眼。

 

他张嘴说话,声音嘶哑:【做什么?】

 

希德冰凉的手指轻轻点在他坦露在外的右腕上,安静地说你出了很多汗。

 

他边笑边在枕上摇头:【你想说的不是这个……】

 

指尖的触感继续停留在感应迟钝的肌理上,他想问问希德再次三更半夜出现在自己床边的缘由,但已听见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

 

【我在巡逻。】希德说,【下雨了。】其实这人每天晚上都在巡逻。然后赶在凌晨之前打一两个小时的盹。

 

他躺着。他坐着。他们在黑暗中无言相对。时间仿佛静止,再漫长的流逝都如白驹过隙,再短暂的一秒也似永无止息。希德把眼睫垂下,整个手掌压住他的右腕,而后一声叹息,轻轻敲碎了安详的永恒。

 

听见他问:【为什么?】

 

回答可以有很多种,比如年少无知一时冲动,比如情伤深痛不堪重负,比如你还小说了也不懂,但是他张了口才发现无从拣择,遗迹的根源失落在久远过往的洪流中不知所踪,以至连谎言也寻不出一方落脚的滨洲,嗓音的蓄势待发与表达内容的空乏拉扯着推出涣散如沙的回话:【不为什么。】丢脸啊。

 

希德肩膀轻轻一抖,为他拙劣的逞强回报一个赏脸的笑意。手从他硬结苍白的伤疤上移开。

 

【下次真想做这种事的时候,记得割腕是种最吃力不讨好的方式。来真的话,切这里——】冰凉手指在他颈间轻轻一划,初见时手术刀锋抵近的地方,【血喷得是最快的,就是女神在世也救不回你。】

 

他哑然失笑:【多谢指教。下次绝对会记得。】

 

希德起身往门口走,窗外雨声正酣。他撑坐起来,潮湿流淌的空气挟着芬芳清新,软软抵近口鼻,谦卑倒入肺息,向四肢百骸漫延而去。

 

【为什么生气?】

 

希德侧过的身姿在暗中单薄挺拔得像一片刀:【您曾经所犯下的,是我最不能原谅的一项罪行。】

 

【生命是我们各自的。】

 

【作为‘您’诞生到这个世界上的第一个证明,您的肉体依据本能选择了呼吸。而作为世界构成部分的

‘我们’,即使从未,尚未,乃至永未察觉过您的存在,也相当于与您互换了契约。我们保有认知您并影响您的权力,同样您也可以参与博弈。我不能原谅那些擅作主张就选择放弃的背叛者。】

 

【你是教主吗?】他难以相信这一番话出自眼前人之口,更难以相信自己居然听懂了。

 

【人的生命并不专属于他一个人,为生存去奋斗并永不放弃一事不能由你选择要或不要,它是我们与生俱来的义务,如果不是对此抱有绝对的信仰而坚持下来的话,我不会在夺取他人性命之后还能问心无愧地立命于此,我会转而去思考自己是否只是一个拉起冠冕堂皇的表象却贪生怕死的胆小鬼,然后在迷惘中崩溃。我的立足点很脆弱,鄙薄,请不要拿您的经验来挑战我。】

 

呵。

 

他先是抽搐,随即欢欣地笑了。

 

年轻的。温柔的。骄傲的。聪明过人的牧犬啊。

 

马克西米利安•希德。

 

然则兵贵神速,既然此刻你授我把柄,哪怕这场孤注一掷必将赔上身家性命,哪怕结局注定玉石俱焚同归于尽,现在也休想鸣金收兵。

 

【我道歉。关于刚刚触犯了你的信仰的一切言行。我诚心抱歉。】

 

暗夜中隐见下颌过度绷紧,希德轻轻转身拉门。他却若无其事地扯住谈话继续:

 

【别走嘛,外面还在下雨,留下来聊个天。】叮叮当当的开门声越发急躁。他轻轻一声叹息,成功勾回目标逸出理智之外所剩无几的同情心和注意力,换来片刻的犹疑。

 

【来交换答案如何,小希德?】他毫不怀疑希德此刻看过来的眼睛已经可以杀人了:

 

【第一次用枪杀生的,时间,地点,对象?你先说,我告诉你我的。】

 

【我貌似没有跟您进行经验交换的必要。】

 

【假话。你这种人明明什么都想知道得要死。死命把欲望压在心底顾全大局确实可歌可泣,不过这种微不足道的信息交流能有多大威胁呢?我只是好奇。而且说不定还能让你物超所值哦。】

 

好奇心害死猫,就算我没给你多少选择,它也还是个选择。所以待会儿不论结局如何,都是你自找的。

 

【……狼。】出于速战速决的打算铜墙铁壁的防御或者一点祸水的好奇,希德答得镇定且不带情绪,【十二岁那年,格兰赛尔郊区围场。】

 

【啊啦,失礼了,利贝尔的王族贵胄——真好的初体验呢。】巧合么,他撑着下巴笑抖了,【猜猜我的?】

 

【……人?】

 

他点头:【人。八岁。前市政厅。或者说,市政厅废墟。】

 

他顿一顿。希德不出声。

 

他继续:【我的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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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候他在一瞬间确定:这是场爆炸。

 

被气浪推飞出去很远,摔落时只觉天塌地陷瓦砾横飞着砸到身上,掌下的耳膜隆隆作响,下意识摆出蜷缩姿态自保。睁眼看时灰土尘埃浩荡犹然,那一刻绝对的寂静无疑是暂时性失聪,半个大厅的穹窿已经没有了,深秋时节的天空萧瑟苍蓝入骨,美好得无动于衷。

 

袭击对象应该是父亲,如果不是中途行程改变,他会和他们一起出现在这里。这个月即将付诸实行的那个铤而走险的提案,连主日学校里稍有时事涉猎的孩童都略知一二,全国各地已经不知发起了几次示威游行,那些顶着湛湛青天宣称将为国为民抵抗到底的阵营,在议事厅里昂首挺胸眼神正直的政客,被逼到绝境选择的也无非是这种狗急跳墙的作法,可惜祸害之所以为祸害,更在于他每逢危急存亡之秋如有神助的九死一生,以至可以遗臭万年……奈何身边的人就没有这等强运,逆来顺受,反承其害。

 

说无怨怼那绝对有假,但又能怎么样呢?你会因为衣料刺痛就放弃唯一的御寒物冰天雪地中赤身裸体?路只有一条,不走就死无葬身之地哟。

 

冷静检查一遍周身,一侧的衣袖被磨破,大片擦伤渗血,他站起来环顾四周,有人在大声叫骂,有人哭喊,有人呻吟,有人一动不动,砾石间或脱落砸下的声音穿插其中,他动动手脚,似乎没受其他的伤,调动大脑高负荷进行思考,绕着一片惨状的现场开始行走。

 

还记得刚刚母亲所站的位置,就爆炸中心测算爆炸后的落点,找到一处,无暇思索,全力以赴地扒开成堆瓦砾,然后看见,被半截石柱从腹腰部截为两段的女人,上半身抽搐战栗,脏器暴露,血流如涌,没断气。

 

他擦干净她的脸,她紧紧攥住他的手,脸孔扭曲着呻吟自己感觉不到下半身,也许从此不能走路。他想岂止如此。她说你受伤了吗?眼泪淌在他伤痕累累的手指上。他答没有。蹲着的姿势换个方位挡住她看向下身的视线。问她疼不疼?冷不冷?她说冷,好疼。爱德,去找爸爸,来救妈妈,如果不能走路,将来会很麻烦,要想想办法……他俯下身亲在她脸上,说好的,你先别担心,好好休息一下。她放心地笑起来,那么调皮有力,又弯又细的眼睛神采奕奕,清澈泪痕沿轮廓跌宕得多美丽,笑他:人小鬼大。他回笑,伸出手去挡住她眼睛,另一只手取出裤兜里去摸经年来聊做摆设的小手枪,迅速瞄准于太阳穴上,扣下扳机。

 

我的母亲。漂亮聪明,天真多情,笑靥如花,眼神柔嫩的你,永远粗心大意,惯常悲天悯人,撒起娇翻天覆地,调皮时全无大体,一天说上百次我爱你的你。你你。你

 

请理解,指引我如此行动的两件事情:一,我无法救回你。二,即使能救回来,我也不要看你这样活下去。

 

死亡来得无声迅疾,手掌下的头颅只有几秒的抽搐震动,殷红血浆汩汩涌出,他始终按住那双眼,手势平稳有力:我不会让你看见,所以你也不要让我看见。

 

当然我知道,你想活下去。

 

后来他想,自己是在那之前就已有了,去决定那些不管他们愿不愿意的人的命运的,本性。

 

不责怪谁,即使那些设下这不惜错杀一百的冷血陷阱的人,那些站在我们的敌对立场上自以为高尚正义慈悲善良的人,这样的所作所为也不过证明了他们终究选择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高尚堕为虚伪,善良翻作妄言,你们也不过如此而已。经此一役,我们就保有嘲笑的权力。欢迎加入,诸位亲爱的,自以为是的竞敌。

 

真正纯洁的,只有一无所知的受害者。但是谁又甘心任刀任剐?在你们奋起反击的头一秒,已经开始屠戮什么,想当谁的救世主,必先去当其他人的阿修罗,到这时候还后知后觉,就是真正无耻了。

 

而我又还有什么东西不能射杀。

 

拿开手之后,她的眼睛已经阖上了。平静表情没有丝毫猝不及防的慌张。她在最后或许已经知道。

 

恨我也可以。记得我爱你。

 

只是那个时候,八岁的爱德华•利瓦特非常确定:自己已经永远地失去了这双新叶般透明柔软,总是注视着他,然后安静弯起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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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06-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