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蛋糕

嗷3尾缀:Littlelight_Gingercake

© 姜蛋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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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olf And Dog 下

那个时候他当然不会想到,多少多少年后的某天,自己又会在同样狼狈的境况下,打中另一双一模一样眼睛的主人。不过这次是肩膀。

 

他隐掉许多重点,自然也没把这个细节告诉希德。那事不关己的叙述语气已经把对方推到了承受极限。高到眉梢的身量停在他面前,眼瞳中心燃着再纯粹不过的愤怒,漫延到边缘却显得清脆,仿佛稍稍一碰就会碎了,然后暴露内里颤抖的剧疼。起身走过去,拿食指轻轻点在他眼角,真的一模一样,连带那点身为上位者不可原宥的天真,于是不由自主拿出此刻的本心去对视,是以宛如死水。希德猛然闭眼咬牙切齿地骂了句什么,一把推开的力道大到让他跌回床上,就像他们初遇后第二日清晨的分离,今次更是以数倍于上次的决绝,摔门而去。

 

黑暗寂静倾城而至,他仰对着鬼影憧憧的屋顶,想一想,很得意。便翻个身笑了。

 

不出所料是接下来的冷战。希德不来了。送饭的换了个老头,面如桃核瘦小如猴,眼光明亮弹跳像玻璃弹珠,三下五除二打量他完毕,笑得油腔滑调:【能把小希德气成那样的珍稀物种,埃雷波尼亚怎么会舍得放到战场上来?】

 

【耶?他有在大庭广众下表现得很激动么?】毫不掩饰对此满心欢喜的得意,这人还真是无可救药。

 

【那倒不至于,不过有眼睛的都看出来了,包扎时绷带扯两下断三节这种事一般没那么容易发生。】

 

【啊啊……】那不算什么,你们有谁尝过他石破天惊开山脚还生还的话也会像我一样建议他改行去凿井的,【所谓军人,为国捐躯马革裹尸死而无憾,岂能因自己多了几分能耐就趋吉避凶?何况能者多劳,若为图自保连带一身微薄本领都不能拿来报效家国,人生在世也太厚颜无耻了。】没错,我很爱国……虽然每次这么一讲,父亲就笑放屁恩师嗤之以鼻亲友顾左右而言他死对头恶心得潸然泪下,但那都是他们鼠目寸光的问题,侏儒眼中无巨人,历史终将证明我的赤胆忠心……不过目前,不能期望面前的老头比自己的师友父兄更高瞻远瞩足以相知,至少把个爱国者扮得无过无失以搏同情,利贝尔的食草动物对这种华而不实的品质总是不分青红皂白地有敬意。

 

果然这老头的表情貌似微妙实则融解下来:【身为战俘在敌营中仰人鼻息维生,还有如此发言的胆量,我应该称赞您为英雄?】

 

【过奖。】有什么必要用问号呢?爱德华少校继续不卑不亢地无耻中。

 

【还有什么话需要我转达给小希德么?】

 

【这个么,】他闭眼想了想,笑一笑,【麻烦转告,我很对不起,希望他能回来,我们再下下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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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走不走棋没关系,希德再次出现的原因又让他的人品突破到一个前所未有的境界——他晕倒了。

 

早上下床刚走了几步,还没意识到发生什么事情,再睁眼时面前的容颜竟有恍如初见的凛冽,挑起心头一盏孤灯,隔世思念油然而生,虽然现实点说就是冷若冰霜臭不可当,但和这表情背道而驰的动作是掌心软软地抵着他额头,温度宜人得很。他笑着说你来啦?现在是什么时候?希德说下午。他说我们多久没见面啦?希德说三十二个小时。他说是不是太久了一点?这个气生得够大嘛。希德说不想死就给我闭嘴。撤回手去揉了揉眉心,眉眼憔悴的模样让人很想伸手碰碰给他疏通开了。他盯着看了一会儿,轻声说抱歉啦,对不起。希德说你我都知道道歉没有任何意义,这一套可以收起来了,我们各为自己的目的履行合作,公事公办,不要再有其他牵涉。他笑了:那你应该一开始就杀了我。希德说不杀你是基于我的原则,既然你也没有自杀,我们就有合作的余地,你应该很清楚以现在的身体状况来说不是兴风作浪的好时机,知进知退才撑得起长久之计,我们都从这场闹剧中脱身之后,随便你爱上哪儿上哪儿想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现在挑起任何事端,真的对谁都没有任何好处,放弃好吗?就当我求你。

 

没有这样一张臭脸求人的……他眨眨眼睛:所以,我们的合作基础是,彼此都想要活下去,是这样么?

 

但是,你怎么知道那就一定是我想要的呢?如果我想要的是别的东西,你又要怎么办?

 

希德把脸转开,眼神渐渐溃不成军,睫毛拢起的一刻,瘦削的肩膀往下倾斜,整个人仿佛快坍塌了。

 

良久之后听见他很轻很哑地开口:算我求你。

 

请【想要】活下去。

 

他笑了:乐意效劳。不过你记住了。

 

这是你欠我的。

 

看你那小身板的样儿,还真不能少了中场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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实际上希德说得没错,以他的身体状况要再兴风作浪确实已经力不从心了。

 

早上起来头痛欲裂,中午把刚刚吃进去的东西吐得一干二净,眼睛能看到的范围明显缩小了,幸好这房里没有镜子,否则以他唯美主义的秉性揽镜自照看见现在的模样铁定心一横直接跳窗。下午希德再过来,见他躺着,走过来碰了碰他眼皮。他睁眼,希德问感觉怎么样?答了头痛二字。然后说口渴。希德说你现在尽量少喝些水才好。脖子后面疼吗?他说疼成一片了怎么分得清。于是希德默然不语地坐在旁边,一条腿横在床上屈着,一手撑住身子倾过来,另一只手摸上他脑袋,手指扰进细细密密猫毛似淡金色短发,大概没料到手感这么好,不禁又蹭了两下。有点痛感以外的触觉总是好的,他顺势拱了拱,那手便从头顶滑下脑后,希德轻轻一笑,又给他扰了扰,功效跟挠痒类似,待手指触上了后颈,他就忍不住伸个懒腰。

 

希德手一停:【像个猫。】他一手扯过被单挡起,漫不经心地说你讨厌猫啊?也是,你一看就是狗党的,养条大白狗叫亚历山大的那种。希德又笑,手指再碰上他眼廓,是啦,视盘水肿,变睁眼瞎指日可待,他瞪过去,却见对方眼里是单纯考究的样子:……你身上色素还真是浅,连眼睛都像透明的,很罕见呐。那叫水蓝色!被这天真冷血的态度打击得吐槽不能,爱德华少校一怒之下拉起被子挡头再不搭话。听见希德在外面半讽半笑的语气:记得您是比我大六岁来着,利瓦特先生?不知道什么叫童心未泯吗你这早衰症患者!他翻身掀开被单,扣上这人没来及收回的左手一拉,希德肩伤没好不禁吃痛,差点被拉倒了,连忙右手撑住。爱德华自觉扳回一城洋洋得意,再回神却倏然发现两人的姿势保持得有些古怪。

 

希德左腕被扣在他右手里,右手撑在他左耳边,本来半边身子坐在床上,现在顺势整个人几乎被拉了上来,这床没多大,仓促多出个人自然有……很大的叠加率,希德上半身压在他胸口,鞋头磕得他小腿骨隐隐作痛,身上让人鼻腔发紧的味道瞬时被扩大数倍,草叶般的眼睛近在咫尺,体温不徐不缓地渗过来,两人脸对着脸,仿佛怕声音太大把他吓到了,希德皱着眉嗓音很低很轻地念着:喂喂……

 

那时一片空白的脑海里第一个想到的是自己另一只手在哪里,找到之后很自然地抚到希德背上,对方的音调顿时提高了几分贝:喂,你!他的语音系统第一个反应过来作答:不好意思。身体却慢了一步,已经本能地一翻身调转了位置,希德被压得一口气没接上来半天出不了声,闲着的右手立刻顶住他脖子保持距离,胸骨一起一伏地大喘气,想动腿发现腿也被压住了,两人身体的接触重心从胸口往下腹转移,这个……是比较要命的,就算爱德华少爷一开始确实没什么狼心狗肺的打算现在也有些身不由己,希德好不容易缓过劲儿来语气冷冽地命令他:下去!问题是你缺氧得两颊发红呼吸喘喘我见犹怜的……语气冷冽顶个屁用!爱德华冷静意识到自己快扛不住了,虽然头还是痛的眼还是肿的中午吐过之后还没刷牙……而如果真把下面这人惹怒了他绝对有几百万种方法让你生不如死,难道要先奸后杀?姑且不论杀不杀得了,杀了他自己逃不逃得出去,这种人实在不容易遇到就这么杀掉不是很可惜……所以还是放弃比较好?快放弃!……但是啊,但是但是但是——

 

希德瞪着他思考中貌似特别深沉的眼神,鼻尖对鼻尖被擦得瘙痒无比,鼻翼抽动两下忍不住侧头小声打了个喷嚏,这就好比那啥啥战役的第一枪,野兽脑子里理智悬命的细细一线噌一声就崩掉了,他直接低头就着坦出来的颈肤一口啃下。希德吃痛闷叫一声,随即意识到大事不妙,他有学习经验社会经验临床经验行军经验但对付色狼的经验绝对是比白煮蛋还纯洁圆满的一个零,而相反的这头狼却显得驾轻就熟快稳狠准,转眼间几个简单的动作调整彻底扼杀了自己一切抵抗的可能,解不开遁不脱挣不掉逃不了……但等等!两个男人也是可以做这种事的么!殊不料就在他愕然的几秒内上衣已经被扒掉一半,饿狼森白的獠牙即将攻向第一座城池——

 

千钧一发之际窗外一发枪响,床上一边倒的攻防战也不禁为之一顿,接着第二发,第三发。

 

希德像被按了哪个开关,爆S般瞬间把他撂开,整齐划一折纸般的动作迅速做好出击的准备,他瘫在床上茫然地望天:【开战信号?】回去后按原定计划给他们扣饷降级一天十二小时马步外加三个月不准泡妞三顿都必须吃食堂……转头看见脱险的希德脸拉得又冷又长疑是银河落九天,不禁陪笑:【一个纯洁的玩笑。】希德冷笑:【您的幽默细胞连不该长的地方都长到了。】他点头称是同时提醒对方扣子再扣高一点,最好把领子也往上拉一拉,希德转身的动作几乎带起风刃,一身装备环佩叮当响,重重地开门再摔门。

 

他趴死在床上,身体上的种种不适再度回归。想想也算是得救了,不过还真是……好可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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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再来的人又换成某老头,头上一条绷带绑得血迹斑斑,伙食是永恒经典的烤土豆。

 

【伤了好几个。】对方现在显然不怎么想和依然算半个敌军的人搭话,速战速决地解释了现状,【死了一个。有一个还在抢救。】

 

【我很遗憾。】彬彬有礼的声音饱蘸着诚意——这种东西随便你们想要多少都拿去,拍拍土豆皮上的灰一口咬下,【但实事求是地讲,你们必定也让我军死伤不少。】

 

老头冷冷一笑:【没人要求各位跑到我们的国土上来送死,诸位干着损人害己的勾当罪有应得,恐怕不像我们有权力去抱怨哦?】

 

哦哦不要责怪那些一无所知的士兵吧老先生,服从命令是天职,当然有人要求他们跑到你们国土上来破坏,您面前的这一个就是。你们也只是被当作游戏对象的一份子,若没有角逐的獠牙,再精明的存在再好的结局也不过明哲自保地旁观,而您这样的,充其量也就一头冥顽不灵的山羊罢了。

 

【所以他还在做手术?】

 

【应该是。】老头重重拉开门,锁链敲在厚木上叮当作响,【这往后他又要避一避风头……其实啊,手术也好,截肢也好,对想活下去的人都是天经地义的事,谁的下场再怎么惨,也不会对救命恩人认真怀怨的,就连能撑到现在也大都是他的功劳,但是他,怎么说呢,连点好听的都不会说,肉体上没麻药也就算了,好歹精神上给人点安抚吧?像他那种有什么就讲什么,一连串分析出你未来会如何千辛万苦还是自作自受这种的……现实残酷,你一定要当个靶子,没人会拦你呢。】尾音断裂之后一声嗤笑,未尝不是没有半分无奈的,看来那小鬼还是有人爱的嘛。利瓦特少校举起土豆挡住嘴角的笑意,看着门从容地收起光线,关住。猜着那人现在在想些什么呢?哪一根动脉,哪一条神经,如何下刀,如何缝线么?他会不会匀出点时间想想昨天发生的事,然后一走神铸下点不大不小的错误再追悔莫及呢?这样,也算是我的军功了吧?

 

晚上没有灯,他在一片漆黑里躺着。迷迷糊糊间就快睡过去,然后希德来了。

 

他爬起来,坐在床边,等对方开口说话。但希德沉默不语,进来后就靠在门上,一动不动。隔一会儿他沉沉笑起来:【不用这么防范吧……我保证不会再犯不行吗?莫非你是报仇来的?想怎么弄死我说说看?】

 

希德摇摇头,靠着门滑下去,仿佛筋骨被人一把抽掉了,安静地蜷坐在地上。他拉起被子,走过去扔到他身上,然后紧挨在他身边坐下。

 

问希德怎么啦?听见很轻的一声叹息,像从什么非常空荡的容器中发出来,虚弱无力。于是禁不住伸开手臂去碰他肩膀,真瘦啊,居然就整个揽住了,看他不挣扎,就得寸进尺地再紧一点,最后希德的手肘搭到他膝盖上,两个人头碰在一起,像一对交情很好的小孩儿,是因为在死静的屋里被关得太久么,他一直觉得这人身上无论何时都风尘仆仆的味儿很好闻。随意地把鼻子埋进他头发里,再问一遍:怎么啦?

 

希德在夜透明的暗幕里摊开自己的双手,手指修长,骨节优雅,仿佛鹰隼最有力的羽翅。语气很平静:

 

我杀了很多人。

 

有我多么?

 

……没有可比性呢,这种事情。

 

你知道就好。而且,你不是也救过许多人么?

 

希德笑一笑,闭眼。接下来的发言没头没尾,但是他听懂了:

 

那个人送过来的时候,意识还很清醒,求我救救他,说用他的一切求我救救他,他两岁的女儿还在洛特连等他回家,他不要死在这里,他只想可以回去。

 

然后呢?

 

胸腹联伤,血气胸,开放性的,搬运过程中肺脏萎陷,气管断裂,胸腔积血来不及排出,呼吸功能瘫痪。

 

别跟我背书。

 

我想救他,没有时间,没有条件,所以他死了。每到这种时候我脑子总是不清醒,我会很恨这些人,为什么要把自己弄成这样,为什么不给别人一些些挽回的机会,明明你们都不想死……我对着他的尸体破口大骂,然后又想起自己以前也用差不多相同的手法杀过不止一个人,觉得自己很可笑,很无耻,就抓起枪对准自己脑门,福克纳先生冲过来制住我,然后给了一个耳光……

 

还疼么?伸手过去碰碰,果然左脸有些肿。

 

希德忽然把脸转过来,直视着他,那目光让月亮都灰了,那么认真,有种庄严的绝望:

 

从以前就一直感觉,每次一拿起手术刀的时候,就好像要和时间去抢夺什么,后来也发现不单单是时间,还有别的规则。他们说人受到那样的创伤本来就不能活命的,这是被某个不可违逆的东西所规定的。但是医术这种东西存在,本来就是因着人们要活下去的祈愿不是么?我们必须去和【那个东西】对抗,从它要收回的性命中抢夺,但是那个东西或许并不把我们当回事,只是看我们笨笨地努力着,就把限度放宽松点罢了。我们,被困在这世界的把戏里,无法脱身,因为要活下去,但实际上所有的努力都是那么微不足道,好像今天,如果那个时候,我能多有点时间,给我多一点器材,他不要伤得那么重,死亡就不会发生,可是没有,再小的现状也不会为了一个人的性命无缘无故地改变,我们只是处在游戏规则里的小小棋子,并没有什么信仰可以救到我们……

 

他听着,很认真,渐渐有些胸闷。此时此刻调动起来的一切知觉近乎鼎盛,克制得微微颤抖的呼吸让他觉得自己像扑杀之前的豹子,平静地沸腾。但抵在身旁的存在却是寒冷的清新。

 

他半低头和希德对视,看那水面似清澈柔软的眼瞳,很干净呐,是个很好很好的孩子,只是知道的东西太多了一点,承着危如累卵的心忧还要一直向前,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有什么要求呢。不自觉低头再靠近,嘴唇想去碰到什么,希德头一偏,睫毛从他腮边扫过。

 

你可以哭出来哦?

 

希德笑了,摇摇头。

 

不要指望别的,我可不擅长安慰人。他实话实说。开空头支票哄哄女人谁都会,但这种涉及了高级层面的质疑——他自己都还等别人来给个说法。

 

希德继续摇头:我只是很困……居然自行往他这边靠过来,头肩手臂各找了个安适的处所,然后全身放松,不动了。

 

这是撒娇?他很乖地予以配合,把被单拉起来盖住,看来还真要就这么睡一夜了,话说,如果再不经同意把这人扔上床去的话,他到底会不会轰掉自己的脑袋呢?算了,反正现在也不想动。

 

靠在一起很久,他以为希德已经睡着了,抬起另一只手去摘他又软又乱的发间落叶的碎渣,又复听见这人的声音说话,这次的语气很平静,且坚定。

 

那个时候被逼到这里,我曾经发誓一定会带他们活着走出去,这是我能够做到的全部了,即使要为此杀掉更多的人,又因为自己的无能和一个又一个人失约,哪怕它再微不足道,再怎么被嘲笑也好……现在我还在这里,我不能放弃。

 

他微微一笑,转头把嘴唇贴在够得着的地方,是太阳穴,说:好孩子。

 

唯有如此,我们,才能继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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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亮的晨光从门缝外转进来,挠痒了他的眼角,睁开眼,头开始痛,身上出了一层冷汗,手臂完全酸麻。他低头,蹭着一铺风尘仆仆的柔软,再往下看,是两抹绵密细长的睫毛,清淡的金色在上面跳跃,呼吸悠长的起伏平稳乖觉,自己的心脏被他枕着,竟觉得岁月静好,波澜不兴。其实此情此境,要杀他简直易如反掌,最初所有的图谋都将得其所哉,而现在,自己竟因着他还在睡连动都不敢一动,只觉得舍不得。舍不得呢。

 

呵。抿抿嘴角,然后扬起来。

 

死定了。

 

(这样,你可满意了,利瓦特少爷?)

 

不知过了多久希德才睁开眼,迷迷糊糊地眨了很久,笨笨地动了两下,问:几点了?他就那么看着一笑:我又没有表。希德揉着眼说我口袋里……他掏出来,是自己古金色的小圆怀表,打开一看:快十点了。还有日期,随意地往回一推算:十天呐。

 

希德停下,问什么?他说从被你抓到,到现在。

 

第十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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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饭过后他嬉皮笑脸地拖住希德说陪我到明早吧。希德按一按头上暴起的青筋说今天我巡逻。他说你有哪天不巡逻么?也没见你失陪哪一会儿天就塌了,这边命在旦夕的病人需要头部按摩。希德说只怕我一不小心从心所欲会把那脑袋拧下来呢?说着脚已经抬起来了,尚在踩地板还是踩狼蹄两个选择间徘徊不定的一秒,他下意识立刻把两脚缩回椅子上,抱着头行迈靡靡中心摇摇楚楚可怜:唉如果我真死在这房里,请记得务必给一个解剖答疑,看看到底是脑疝还是心碎致使的。希德不动如山地看下来,两个人目光相接,你是菜刀我电线,一路火花带闪电。末了那双绿眼先转开,走到门边,一把抄起他通常不穿的外套扔过来:【套上。外面比较冷。】

 

【……啥?】

 

【巡逻。顺带陪你到明早不是么?】对方的言行举止恢复一贯凉薄的优雅从容,【你自己说的,要嘛不要。】

 

夜风习习如水地拍在人脸上,寒意细密侵来势不可挡,他竖起外套的领子,悔恨今天借手术刀刮了胡子现在两颊都快被冻掉了,思考这现状到底算不算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希德在旁边走得很轻快。

 

【你就不怕我跑掉?】

 

【你是要以自己百米冲刺的成绩比我的枪法么?】

 

【现在不是白天,是晚上。】

 

【我手里也不是手枪,是冲锋枪。】希德笑容可掬地晃了晃肩上的武装,军囊里子弹哗啦啦作响,多几个他这样的血洗一个连大概易如反掌。

 

【我一直想问……】他眯眼漫无目的地东张西望中,【如果你们夜里分头袭击,一路直走要闯出去也不是不可能的事,为什么一直按兵不动?】

 

希德给出的答案是他用脚趾头都能想到的:【一开始已经有数量不少不能自由活动的伤者……带着他们一起行动胜算微乎其微。】

 

呵。其他人有这种想法我理解,但是,【你也是因为这个原因才放弃?】

 

希德脚步一滞,再走,就慢下来了。

 

【……确实,我一开始的确打算,放弃那一小部分人,就带着尽可能多的人拼死一搏逃走,虽然,那也跟杀人无异。】语气平稳安静,【当然这种做法遭到决策人员内部的一致反对,宁可一起战死,也绝不在背信弃义的条件下苟且偷生,哪怕那可以让更多的人生存,大家都是这么选择,我的想法在那些嫉恶如仇的战友听来,委实不堪入耳,所以当然没有付诸实际。】

 

而你还因此背负起无情无义的骂名,在最紧要的关头失去了军心。这推理实在简单,天经地义。

 

【为什么不事先找那些伤残人员实话实说,让他们自动选择放弃?利贝尔人舍己为人的时候不是很勇猛么?】

 

【其一,我不确信所有人都会愿意,其二,即使他们愿意放弃,其他人也不会允许,其三,如果真的面对着他们,我大概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深切同情。】那就是你自找的。他笑着。【对那些固执地把理解停留在真相之外的人,夏虫不可以语冰。】

 

【这么说来,你是觉得为了同伴的盲目坚持毫无意义,无法理解,而我们应该由衷地予以鄙夷,是么?】

 

【物伤其类。我只是就事论事,好让你知道自己并不孤独。】

 

希德转身和他脸对脸,眼神安静地直逼:【……仍然要逃避最本质的问题么。你这人。】

 

【不追究原因是什么,现在你站在这里,与利贝尔人为敌,你有你的做法,你很厉害,可以操纵很多事情,轻易夺取很多人的性命,你想做这些,你有能力做到,种自己的因,吃应得的果,冷暖自知。这些我都明白,并不想指摘,但是那个貌似不屑一顾的拙劣伪装,在我看来才是半点意义都没有,可不可以摘下来?】

 

他在衣袖上擦了擦手心的汗,微笑着答:【听不懂。】

 

希德侧转过去的脸,眼底的鄙夷搅拌着无奈。

 

【停止这种‘理解不能’的做戏,就算我没有被你强行逼灌知道你的过去,也觉得它可笑可悲,明明你也明白他们为什么这样选择,为什么不能放弃,你也不是草木也不是石头,你也知道他们为什么坚持,做何种信仰,心里有不能为理智所驾驭的感情,因为你自己也有过,你知道的。

 

只是你的经历已经把你引领到了现在的位置,你没有踌躇也没有找借口,这点我相当佩服,你接受现实并在里面混得很好,就算有人说你是个英雄,我也不会觉得有多夸张。但是在面对自己必须与之为敌的人时,你那故作的天真,把距离一推再推,好像他们是离你远得不能再远的造物般,这很愚蠢,明明你也懂得,你也有坚持,有遗憾,有东西不能割舍,你也会伤心,会哭,会笑,有七情六欲,知道心碎也有可能死人——你自己说的。

 

为什么就是不肯承认这样的现实呢,你和你所有的敌人之间并没有那么大的差别,我们灵魂最深处的东西相差无几,你比别人强,你可以去杀,但是你也理解,自己与之为敌的人是何感受,知道或许有一天自己也会沦落相同的境地,再怎么自欺欺人也不会让你的心少痛一些,你只是不会停止,不能放弃罢了。而就这一点来说,我们所有人又有什么不同呢?】

 

他在回过神来之前,下意识狠狠收紧了眼神看过去,明白那会是什么样的效果,正面迎击的绿眼像被扎了一刀,然而毫不退却,好似明知自己把他扎得更深,胜券在握无所畏惧。很好,你娘的,游戏脱离了自己掌控,棋盘扩张到前所未有的广度,收不回来,但是我会老老实实任你千刀万剐么?勾起嘴角扯起一串鲜血淋漓的笑意,针针见血刀刀入骨,你我既是势均力敌的贱人一对,爱怎么玩怎么玩——

 

【不得不说,你让我很失望。】他坦然开口,【貌似正义凛然,实则迫不及待地想把别人纳入你们所承认的秩序,好让他们接受你们的慈悲,心甘情愿被同化。这样的手法确实经典,也实在是老了。】

 

【我以为你和他们不一样。你懂得‘我’这边对尊严的定义,了解‘我’所坚持的规则。我们有坦诚相见的基础,在此假设之上,可以并肩同行。】

 

【结果呵,还是我在自作多情。】这时脸上带点欲哭无泪的笑容,还真不是假的,【你给我的错觉来源,好好一想反而更让人汗颜——你是一个登峰造极的利贝尔人典范。有本事,瞒天过海,我的判断力没跟上节拍。针对我的那些评价,你说得一点都没错,你也一点都不觉得该为这样的行为和态度感到可耻,但那会是我的感觉。当然对于你们,利贝尔人来说,却是理直气壮,理所当然的对吧?】

 

真真假假,哪一句话暴露了真心已经顾不上了。怒火渐消。棋盘上的运筹帷幄变成短兵相接,肉搏就是凭胆量。

 

【你犯规了。当然你没有遵从我强加给你的游戏规则的必要。我自作多情,以为你会有所顾忌,然后一败涂地。所以,你赢了。恭喜,马克西米利安。游戏结束。】

 

【我很累,想回去睡觉。失陪了。晚安。】

 

转身离开的动作因为被拉住了衣袖戛止。他镇静地回头,对上绿色眼底清爽的探究,那目光不徐不缓细细密密地把他整张脸读过一遍,然后温和地眯起来,再开口说话,声音诚恳,甚至有些欢快:

 

【我很高兴,您刚刚跟我说的那些话。也希望您知道,并不是因为其他,】音调擦上一抹淡淡的笑意。

 

【只是因为,除了最后‘游戏结束’那一句以外,其他都是真的。所以。】

 

所以。你看,我要的,也不过就这么多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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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把那留声机抬出来,擦一擦,试了试,居然还能用。便拆开唱片的牛皮纸包装,小心翼翼地放上去。

 

这首歌是他写的词,一共录了三张。和作曲的某人,演唱的某人公平瓜分,完满地将他们年少轻狂的梦想分尸埋葬。

 

生命里曾所拥有唯一与‘灵魂’这个词有所瓜葛的东西。亲手制造,优雅定义,厚重质地,骄傲且塌实,予以予求给他满意,即使明知,已是聊胜于无的尸体,也一直留身边作陪,如此安全可以毫无保留地去相信,毋需捅入任何真实的冷器,挑起痛感来告诉你这只是一场谎言。而某些更有杀伤力的存在,所幸一直没有出现,也就不存在得不到与已失去的匮乏,于是便能理直气壮地跟寂寞说不懂。一转身嬉笑怒骂自如挥洒,威风八面所向披靡。

 

但是上天注定看不得任何人好过,骂娘也无济于事。一向习惯用眼角看世界的游戏狂热份子,爱德华•利瓦特,此时此刻,疼了?伤了?被惊动了?面见到,自己的缺憾了?

 

被掀了老底,还好。只可恨那最后那句,没有理由,一击必中。让他看到自己的身上,前所未知的领域,硕大一块血肉的匮乏。不。其实更早就已经发现了,只是一直逃避着承认,直至那一刻,避无可避,看清了自己,遂撕心裂肺地疼起。

 

冻不起来的伤口。只因那东西是如此的贴近。呐。暖洋洋的口音一直停在耳边,呢喃着问他,你想要什么?

 

你这不良于行的世界啊,不要再多给我个杀人放火的理由,如果不能全部给我,就让他滚到最远的尽头,让他的美满城国与我的冷酷仙境,秋毫无犯,永不相干。

 

当然世界既然已经被他定义为不良于行,兵戎干戈就不负众望地永无止息。歌放完第一遍他的孽障已经推门而入,轻快脚步声却像锥子一下一下凿在心里,停在身边,他抬头看,笑容绝望得灿烂:【今天来的挺早?】

 

希德安静的表情并不掩饰他如释重负的轻松:【……战争快要结束了。】

 

【哦?】他无动于衷地眨眨眼皮,【好事。】继续回过去盯着转得挺欢的唱片。

 

希德便不再说话,静静地站着听了一会儿。又一遍的尾奏渐渐结束,他轻轻抬手,把指尖搭在了扩音器的边缘。

 

【词是你写的?】

 

【你怎么知道?】

 

【猜的。】

 

【是我写的。】这会儿什么故弄玄虚插科打诨都憋不出来了,狼也变得分外乖巧老实。

 

【那么……】清淡的话音在光线里拖曳,仿佛吸饱了歌声的质地,积起沉郁厚度,如此毫无保留地抵过来,让人呼吸不能地想哭。

 

【可不可以告诉我,到底是为了什么,你要这么不快乐?】

 

时间一脚踏错。

 

世界的运转戛然而止。

 

他麻木地开阖嘴唇:【我以为你自己已经推理了很多可以导致我不快乐的原因。】

 

【不是这个。】希德决然地摇摇头,【让你现在不快乐的原因,和之前的那个……不是同一个。】

 

温度长驱直入,让一向零度以下的头颅痛得快裂开了。

 

【告诉我为什么。】

 

有什么必要呢。他把头转到最开,远远地,远远地。不要在我如此脆弱的时候咄咄相逼,这规犯得太严重了,如果有眼泪掉出来,那是因为疼的。只是这样,如此而已。必须而已。

 

然而冰凉的指尖触上发烫的后颈。

 

【别背对我。】清澈的语气并非安抚,只如一场天经地义的要求,【不要不看我。】

 

你明明知道的。

 

【不要再害怕了。】

 

无声无息的一秒内,有什么东西,全盘崩溃。

 

他转身过去,对上希德的眼睛,对方自然而然地弯下腰来,他抬手打开双臂,然后紧紧地收拢,抱住。

 

这人是如此地凉呢,脊背瘦削得抱一抱就好像没了,手掌覆上瘦弱的颈骨,触感近乎绝望的契合仿佛挽歌。从山高水远处赶来的风尘仆仆的体息被叼住细细地嗅着,一转脸把眼睫埋入干爽的颈窝,源源不断的潮湿被一刻不停地吸走,薄薄口唇抵在他眼睫旁,他抬起头,简洁地用自己的去贴上。

 

可惜这罗曼蒂克就好比花开花败的迅疾,事实证明爆狗血前若不想半途而废前功尽弃,最好事先注意一下自己的身体状况。尤其有问题的是否中枢神经系统,脑溢血之类的名词并不是发明出来吓人玩的。

 

天旋地转的瞬间希德很有先见之明地一把给他扶住,头放到自己肩上,肩膀在怀里抱住,让他跟自己说话,他开了口,不知道说的是什么。呼吸艰涩心跳如鼓。思维却一片澄明,鼻腔里的气息也柔软清晰。理智告诉他这样死掉是不错的。但这指望是落空了,希德并没有手忙脚乱地开始急救,而是保持着抱他的姿势不动。右手轻轻地扰在他脑后,像在安抚一只猫。

 

时间不知停滞了多久,室内从一片白亮坠入无涯的黑暗,他全部的认知用来收紧双臂,怀里这个东西,要是不见了,会难过么?会想哭么?但是除了这样以外,又能如何呢?再怎么亲近,再怎么想要,也变不成一个。所以算了,算了,只要这一刻。若我不幸没能在此时死去,那么往后,再有任何惨案发生,操你妈的世界,都是你罪有应得。

 

就让潮水般暗涌的歌声灭顶一切外物。你我可以沉入最深的海洋。

 

……And who by fire

Who by water

Who in the sunshine

Who in the night time

Who by high ordeal, who by common trial,

Who in your merry merry month of may,

Who by very slow decay

And who

Who shall I say

Is calli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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脸孔沉潜在明与暗交接涌动的中心,绵长眼线划下微妙光影,纤细,质地深刻,跃动,神出鬼没,好像活动的泪痕。当然他没有流泪,从来没有,总是清醒得可恨。要是我死了呢?爱德华•利瓦特有一搭没一搭地抽打自己尸横遍野的脑细胞,毫无悔意地自杀式运转把屠戮继续。他会哭么?或者,掉一两滴眼泪。说一些不那么冷静,不知道会带来什么后果的傻话,然后,留一个记忆的伤疤,活下去,继续与时光攻城略池地厮杀。开始会有些疼罢,鲜活的伤口偶尔还会抽搐,接着慢慢麻木,忘记知觉,渐渐愈合,徒留以供凭吊的印记,最后,就连印记也被砂纸一层一层地打磨,洗去了纹理。变平,变淡,低入尘埃里。即使不会消失,却与肌理上的其它印记无异,甚至感觉会更迟钝一些,甚至比未曾出现的存在更低劣一些,因为你现身了,靠近了,降临了,他便被赋予施以干涉的能力,最终决定你在他生命中的意义,和你朝乾夕惕的所有知觉,和你自己的你,不复存在任何关系。

 

人要用怎样的方式,才能成为他者生命中独一无二,且不可泯灭的印记?

 

告诉我,要做到何种程度,才能让你心甘情愿,去与时光为敌?

 

手指抹过额头的冷汗,他不是第一次觉得这张床一个人睡嫌大了,明明还塞得下一个么,可恨那人宁愿搬把椅子坐床头,枕着胳膊睡得伤筋动骨,也不肯把那副瘦削身子骨松一松,来接近他有气无力的体温。导力灯调到最暗,摆在两人脸中间,他一瞬不瞬地看着,绵密眼睫在睡梦中仿佛轻颤。蜷起的右手摆在耳边,肌肤被油质的光线渗成半透明,指骨的走向优雅低调。他伸手过去轻握住,拖到面前,漫不经心地抚摩翻看,筋脉紧扣如琴弦,细小的疤痕和薄硬的茧。仔仔细细用牙咬探,走降调,梭米多梭米多,一路滑落音域的深渊。一啃再啃,牙龈酸麻泛甜,修长手指上全是微红的咬印,又把鼻尖插进掌心细细嗅着,猝不及防被捏了一把。

 

【醒了?】受到过大冲击后的麻木状态,无动于衷厚颜无耻大义凛然。得寸进尺地伸手过去搭在又瘦又凉的颈骨上,【冷么?】

 

漂亮的翠绿安安静静地望着他,不掺半点杂质的温驯。肉身与灵魂,以如此平凡的触点进行温度的对流。

 

他们就这样一直沉默地对望到天亮的时候。

 

第十二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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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生命经常焦躁。他喜欢过很多东西。他的母亲,夏天的花,温驯的继母,圆脸的妹妹,一个行军时在车站遇见的女子,像一株高挑的花枝,长发低低地束在颈后,有种脆弱的庄严。他喜欢的东西都已毁灭,它们均不耐久,而每每思量过后,他又必然会去肯定导致它们毁灭的那些规矩,事实在那里,一经推敲,不可拒否。就像夏季过后必然是秋天的来临。那些规矩在他的脑内肆行无阻,一开始在他灵魂上撒下炙烈的火种,日久,那温度反为常态,那规矩便为他自己手里的刀,所向披靡——人生并没有什么目的,他只是如此活下来,并将会同样地活下去。

 

这样发着烧的他被按回床上。他睁眼,视野周围一圈深重的黑暗,时紧时松地收放,这可不是栖留在皮肤上的眼圈。脑内有什么突突地跳着,他听见自己在笑,然后被抱住了,这样乖了那可就输了。他把对方推开,像从烧焦的伤口上剥下冰块,货真价实的自虐。幸好那冰不依不挠地继续贴上来。【Edo.】有呼吸扑在他脸上,尖峭的鼻尖擦过他的,那嗓音他认得,和记忆中对比起来,委实不很正常,【你看着我。】我得看着很多东西,我妈就在河那边冲我招手呢,你排行老几?【Edward.】这个人的臂膀环住他颈项,手指绞住他脑后的发丝,抵上他口唇的锁骨窝硬瘦得惊心动魄,【Edward. Edward. Edward.】耳朵从这并不聒噪的噪音中析出某种养分,【Edo.】

 

【别消失。】这声线的不正常已经出离某条界限,他体内突起一股新疼,十分陌生,心脏抽搐着收放,对自己新遭受的酷刑没有任何头绪。直到他抬手摸上去,从环着自己肩背的手臂,到上边瘦削的锁骨,到凌厉的下巴,到那张与自己掌心如此契合的脸廓,潮湿的,顺从地埋过来的眼睫,啊,这个人。

 

我的爱。

 

这几个自己跳出来的词在他脑内扯出一片翻天覆地的空白,一并扫灭他盲目挣扎的动因,手臂自然而然地滑下抬起,落到它们想去的地方,那是很好嵌入的一圈,而拥紧了稍稍施压,想要的重量便坐进了怀里。

 

视野仍然被凶猛地挤压,简直比真瞎了还难受,他忍住这个。摸索着抬起手去一左一右锁住一张脸的两侧,指尖深深穿过细软的发丛,循循善诱的力道引它近来,镇住这猛兽。

 

绿色果然是解毒良方,即便被两圈暗黑的包围咬合,也足以灌注清凉,他张口听见自己语调轻松:

 

【我会死。】

 

【你不会。】

 

【你说了不算。】

 

【我说了一向算。】恢复如常的声线,只是还有些微微哑着,听得他比较郁闷,不知道待会儿多浇点水下去能不能好一点。后脑的神经剧痛中突跳,这个忍得相当辛苦,他盯着两里矩外的翠绿,实在忍不住了便笑起来:

 

【那么,利贝尔的一等兵希德,你说说,埃雷波尼亚陆军少校我,是不是在这里死了比较好?】

 

视力很可能无法恢复,如此长时间的颅内压迫大抵已经对视神经造成永久性创伤。战役已经输了,而小小一场围攻延宕如此之久俨然已是一场大笑话。作为俘虏将被交换回国,这般醒目的经验对上帝国严苛的军制,走一趟法庭恐怕不为过,若是常人,估计有几年苦役吧?当然利瓦特少爷不是常人,审判他的也不会是军事法庭,一定要说的话,是很多双眼睛呢?啊啊父亲,叔叔们,我的兄弟,奥斯本大人。看看我,是否很精彩呢?

 

【是的。】很近的口唇这样低声说着,几乎像自语,【埃雷波尼亚的陆军少校,死在这里,比较好。】

 

【哎呀呀,真狠心。】利瓦特少校皱皱眉头按上自己的胸口,然后感觉眉心被一个又软又凉的点轻轻揉开,很近的口唇继续波澜不惊地说着:

 

【问这样的话,是想怎么样呢,Edward?】那个声音继续微微沙哑着,有点疲惫,但仿佛习惯了,【是想要激怒我吗?想让我愧疚吗?想引我否认吗?】

 

【想看我逃避的样子吗?嫌我不够疼吗?】

 

他盯着那两个绿,因为疲惫而些微涣散的质地,即使如此也还是清澈见底,这样的介质,无论恶毒还是怨怼都长不进去。他盯着这个,闭上眼睛笑了,用额头抵住那下面的薄唇。

 

【对不起。】

 

【没事……】赢了就原谅了,这种秉性也很让人牙痒,按在自己肩头的手稍一用力,听见军靴底砸在地上的同时身上一轻,利贝尔的一等兵站起来,锁住噬咬他视野的猛兽的绿色封印也位移,器官的虚竭和神经的肿痛卷土重生攫获了他,然而只短短几秒,身旁的人矮下去,一只手扳过他的脸向下,绿色封印重新对接上他的。希德另一只手扶住他膝盖,就这么单膝跪在他面前。

 

【能不能跟我走?】

 

【……你要敢把少爷仍在这荒山野岭的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啊。】

 

希德笑了一笑——这小孩儿已经掌握了玩转他的诀窍,天国的妈妈啊你是怎么让这种事发生的。

 

【Eduard von Lewatt Altenburg.】扶在他脸上和膝上的手同时被收回,仿佛不想接下来的对话沾染上任何因它们而起的欲念引致的动摇,必须以百分百的清醒抵达一个结果,而他此刻的姿态似将进行一场告解,【我想要你跟我走。】

 

他盯着那两点绿,移不开,不出声,而那厢波澜不惊地继续:【跟我走,】

 

【你愿意不愿意?】

 

【去哪儿呢?】

 

【哪儿都行。】

 

【名字从哪儿看到的?】

 

【开战前我背过。】

 

【变态喜好?】

 

【战前形势分析,埃雷波尼亚主战派政客家族背景,阿腾伯格侯爵家长子,当时扫过一眼。】

 

【这样就能认定?】

 

【你笔记里有时候会签落款,】希德扯过他手掌,在上面流利地一路划过潦草花体,【ELA,虽然最后一个尖像个点缀,但看多了很容易发现,那就是你连笔写A的习惯。】

 

【还有呢?】

 

【你的问题。】细长的翠绿很轻地眨一眨,【听到这个名字以后,你问我的所有问题。】

 

【这可不合逻辑。】

 

【这是我的直觉。】

 

利瓦特少爷也笑了:【那么再用你的直觉说说,我用这个化名参军,图的又是什么?】

 

对方略一皱眉后握住领口清清嗓子的反应让他微妙后悔,幸好随之而起的【先去找杯水】这样愚蠢的冲动被接踵而来的话音打消:

 

【Eduard不是帝国贵族惯用的起名风格,Altenburg是位于东北部的封地,那边的习俗会将母亲的姓氏放在全名中间,Lewatt是平名姓氏,从你的名字还有化名来看,你的母亲虽非贵族出身,却对你和你父亲影响甚大。】

 

【帝国贵胄生来自带军衔,从军是你们的基础教育之一,但我猜你对这个并没有那么热衷,你的基本功底并不扎实——别用那种眼神,这是事实,教科书自有其好处,我就是它的忠实拥趸之一——诚然你很强,行兵奇诡,思维缜密可怖,枪法和体术更是无可挑剔,但往另一个方面说,却有非常幼稚的地方:你的动机里面,没有他人的存在,没有你的部下乃至战友们的存在。或许你是天才,凭借才能,甚至表演,能够在一时一地势如破竹,但人没有那么傻,真的,Edo——】他的手抬高,穿过燥冷的空气,蒙尘的糟乱的金发,轻轻放在已经渗不出血来的绷带上,【你一直都很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掉下来。你只是不屑一顾。】

 

【你参军或许只是一时兴起,但即便只这一时的兴趣你也会帮它找到功能最大化的出路,相对于贵族子弟云集而与武将世家分庭抗礼的战略决策层,你打入了另一方的基层——陆军前线。必定是有军方背景的大人物助力,你才能达到这种貌似匪夷所思也难得匪夷所思的目的,当然还有你的能力——你的存在使得你的阵营对前线的战况了如指掌,你也获得一个提前应和高层决策的机会——未必没有人发现你,但他们已经动不了你。但即便如此,他们也还是能用其他的方式让你、引导你沉沦,就在你最不擅长的领域。】

 

【以上就是我对你化名参军的动机、以及过程的粗鄙分析,呐,陆军少校,或者我该叫你伯爵大人?虽然我觉得你并不是很在意这个。】

 

【分析得很好,那么——】我的爱。他无声地笑着弯下腰去拿自己的额头抵上他的,【你又为什么要跟这样一个人说‘跟我走’呢?你觉得出于什么目的,我,陆军少校,侯爵大人的长子,日日纸醉金迷花天酒地也不会有多大负担要当的伯爵大人,会想要,跟你走呢?】

 

【我也想问你呢,Edward.】希德微一偏头,【为什么你要到这里来?即便是狼也是群聚的——为什么不留在帝国,去政坛,或者其他任何你觉得是同类所在的地方?即便参军,为什么不直接去决策层?为什么一个人跑这么远,不考虑别人,不信任他人,孤独能给你安全感么?】

 

【又或者,你并不觉得那些是你的同类?我不觉得你对纸醉金迷花天酒地的生活有多大兴趣,你带着一本笔记从你的国家南部一路跋涉到我的国家,你记下了每一样你感兴趣的东西,你在一个叫阿丁顿的镇子里调查了当地野生猫狗的整个生态圈——我要是你长官一定当场抽死你。你记下所经每一个地方的气候、特产、人们的生产生活、当地的植被、地质、和周围城镇的关系往来,你还手附插图,虽然画得确实不怎么样——】

 

希德瞥一眼他捂住胸口意欲吐血的心碎表情,继续说:【你并不憎恶这个世界,也没有予取予求的心态,你很清醒,靠谱,不计较得失,甚至在很多时候,心怀柔情,这样的人是很容易痛苦的,同时又是非常能忍耐痛苦的,同时又是时常心存惶恐的,因为会想是不是在某一个时刻,自己忍耐错了——】

 

【我对这样的你,抱有异样的感情,我希望参与你的生命,不想把它交给会带来其他可能性的任何他人,我渴望它只归我一个,这样,你明白么?】

 

利瓦特少校克制着自己的手与弹跳得有条不紊只越发有如雷响的心脏,声线平静地给他回问:【这是我应该跟你走的理由?】

 

【严格意义上来说不算,这种话要构成有效理由有一个十分严苛的大前提,】对方蔫下去的表情也对他保持现有的姿势构成严峻挑战,【就是我这样的渴望并非是单向的,少校先生。】

 

【所以我刚刚最后那段话与其说是在给你理由不如说是在勾引你,呐,我发誓这个不在我的预谋之内,它就是这么发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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利瓦特少校在哈肯大门等一个捷报,他知道它一定会来,这是在自己模具中推行演算得出的结果,而如果它不来,他模具的要素就可以更新了,这就更有意思。验证自己的正确或锁定新的猎物目标,他和世界的交易向来风险对冲,稳赚不赔,虽如此世界好像也不是很在意这个,让他不免有些落寞,【我们都玩个大点的如何?】这样想着,其实并不确定自己还拿得出来多的筹码,如果没有其他力量前来压榨,哎哎说起压榨啊——

 

【赛克斯老头的信。】他的好战友把捷报同噩耗一起拍上他左胸,【卡西乌斯那边有戏,他一路追过去了,吩咐我们这边扫尾。嘁。】

 

【哦?怎么个有戏法?】他拆开封皮一路刷刷扫下去,【那位上校心里主意可多,没有充分的理由不会出来动作,眼下应该没有他能使上力的地方,正是一动不如一静时……】

 

【赛克斯认为他是来刺探兵力的,好为之后西东战线布局做准备。】

 

【赛克斯准将自己不会推算对手兵力,就以为对手也得撅蹄子冲过来上下其手摸个遍才知道咱们准备怎么玩……艾利克斯,这话你当没听见。】

 

【你刚刚说话了?】亲爱的战友懒洋洋白他一眼,【卡西乌斯确实出来了,虽然只那一下,前线撤了两个桥头堡,另外王国军第二师团也逼了一下,现在到处都嚷嚷着要重新排布战线……可笑,利贝尔还能剩多少人,卡瓦德尔还举棋不定着呢,猎兵团那边也早就安排好了,结果人家随随便便一动,这边立马阵脚大乱,我都替上面的列位觉得丢脸。】

 

【这不是所谓的传奇效应么,好好学着啊艾利克斯,下次咱也包装一个。】一目十行地把信扫到尾,他掸了下末尾的署名,【卡西乌斯不是为刺探兵力而来。】转头对上战友瞪过来的金黄色眼睛,【也不是为了乱我军心而来——至少不是主要目的。】

 

【他是为了给后方争取撤退时间,不惜以攻为守,把战线往我方推进,你们认为他是佯退,这就正中他的下怀了,赛克斯准将还在为跟他对垒排兵布阵,人家早就刷回雷斯顿要塞算计下一步去了,这样时间和人就都抢到了,他是真退——谁能行行好把这话吹进咱们老大耳朵里啊……】

 

【虽然很有道理……】艾利克斯中校摩挲着下颔浅浅一层胡茬,【‘推算他人时莫忘他过往习性’这话是你说的。】

 

【是。】

 

【卡西乌斯是个懒人。能少一事绝不多一事。】利瓦特少校点点头,中校继续道,【以攻为守并不意味着折损的兵力较之单纯的守备会少——事实上它更消耗人力物力,你作为推算基础的那个动机:为后方争取撤退时间——这个后方其实并不是一个醒目的数字,如果和进行这样一场以攻为守的战斗所折损的兵力比起来,很可能将将相互抵消,那么最后能收获到的效果也就是扰乱我军进军步伐,如此而已,而同样的效果除此之外,还可以用数种其他的方式获得。】

 

【如果这样算的话,确实卡西乌斯做了一笔不很漂亮的生意呐。】

 

【所以利瓦特少校心里必然还有其他的论断,就看他乐不乐意取出来与他驽钝的战友共享。】

 

【什么话呐,艾利克斯。】利瓦特少校嘻嘻笑着,【你自己想想,要是你的话,非得做出这种选择,又会是出于什么原因呢?】

 

【我为之争取时间的后方军力具备前方军力不可替代之效用……】中校若有所思的眼神渐渐触底,【但这样说的话——】

 

【卡西乌斯试图保住后方军力中的某样东西,】利瓦特少校举起用信纸折好的纸鸢,呵一口气,【可能是某支队伍,可能是某种技术,甚至可能只是某个人,】平行加速,飞出,看它轻盈越过中庭喷泉的泉眼,【我倒是认为最后一种可能性最大,毕竟如果是前两样,能玩脱到这种地步委实不是件容易的事呢。】

 

【而就算知道了这一点,要找出来也不是件容易的事。】中校咂着嘴笑叹,【该说果然不愧是传奇么?】

 

【倒也不尽然啊,艾利克斯。】利瓦特少校的眼落到摊平在圆桌的地图上,【这个人不按卡西乌斯的常理出牌,才会闹得彼此都这么狼狈,我们不如赌一赌他至今仍死性不改。】

 

【不用刻意去追,中校,】他的手指轻轻点了一点,【拿最新的战况图对比一下,卡西乌斯撤军过后一步没挪的,或者反而更加自寻死路了的军团,有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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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略

 

 

 

 

 

 

 

 

 

 

 

 

 

 

 

 

他想这是爱么,这算是爱了么,是爱他了吧?爱他颀长手足一举一动的果决清劲,牧犬般的警觉敏捷,救人时不分敌友的一视同仁,厮杀时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残忍,清绿色瞳孔深处不可原宥的天真。每晚不休不眠地夜巡,中午跑来下棋总是犯困,熟睡时全无防备地任由自己手掌按上脆弱颈骨,微低一度的体温。天衣无缝的布局你来我往的算计缠斗得难解难分,辩驳时永远字句铿锵掷地有声,笑起来心无旁骛,进门时风尘仆仆,滴水不漏地护住身后心爱的食草动物,叫他好自为之否则鱼死网破同归于尽——那也不错呢?明明是相似的同类,除了我尾巴直你尾巴卷,似真似假地推心置腹,蜻蜓点水般缠绵,各自稳住彼此的底限,酣畅淋漓地以性命直见。温驯时困在自己身边,听歌时若有所思的表情,哪里落下了眼泪滴碎在唱片。蹲在自己面前仰头求婚似的认真,问为什么要分胜负呢?生命不是棋局更不是游戏,为什么不能彼此坦诚?你在害怕什么呢?我可以改变你,也可以改变我自己,即使如此难道你还不愿意,在这个有你我的世界里太平静好地活下去?

 

因为我不是傻瓜呀。笑得弯下腰去把鼻尖埋进他的发。谁知道这是不是你的又一步棋?我对现在的自己已经不能再满意。世界制造出我们这对势均力敌的贱人注定只让相知相惜,绝无哪一条道路可以并肩同行。你当然可以靠近我,影响我,改变我,但之于你我却并无同等的自信。我不会甘心输你也不会放弃赢。所以这游戏不得终止,而厮杀必须继续。

 

最后记得的你的样子竟然是那样怒不可遏,急速奔跑的背影像亡命的猫科。

 

跑吧,跑吧,跑到最远处。在谎言被识破之前,在我带走这一切之前,在我终于保全了你的肉身,并跳过它扑杀你的灵魂之前。

 

你会记得我。就像子弹记住自己被射击的瞬间。从此生命徒剩时间的空壳。

 

你会想着我,直至死前的每一分一秒,将回忆死死地扼在心底不得呼吸,却找不到任何方法让它消亡褪色。

 

你无法再定义对我的感情,最深的爱恨都无法压下那一端的天平。你无法张口对任何人说起,你是怎样地被爱过,又是如何爱过我。

 

你会带着我此刻付予你的东西沿时光隧道继续走完乏善可陈的人生,并在生命的最后被它们指引着回到我身旁,见到,碰触,火与血的浓烈芬芳,记忆中你我所有的共享,唯有如此才能甘心瞑目。

 

是我赢了。

 

你看,亲爱的小希德,这就是我能够给你的全部了。虽然我还有那么多话没有说,比如我多么喜欢你眼睛的颜色。比如不要再一天到晚光吃土豆熬夜巡逻了。比如你那么喜欢的一首歌其实是我自己写的。比如不要去招惹开会时把一根烟抽到屁股的亡命之徒,像我。比如若你往后再度遇见看来与我相似的人,务必记得他一定会比我天真。

 

丝绒般的火焰自门缝间猎猎呼入,他手势轻柔地从留声机上取下唱片,齐齐整整地包起来。抽出笔写下几个字,走到窗前轻声念一句surprise.印上一吻,扔出窗外。

 

看着它坠入了深不见底的悬河。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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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06-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