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蛋糕

嗷3尾缀:Littlelight_Gingercake

© 姜蛋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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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ho by fire(下)

他不记得那个叫洛伦斯的猎兵是什么时候出现在自己身边的,他的意识里唯有指令,不存在记忆,但是对方带来的契机让他觉得那一点也不重要。

 

他为一直等待的时机逼近而颤栗起来。他的国家,他的天下,脆弱而摇摇欲坠的繁华,只凭借苍老女人的政治手腕而苟且得存的现状让人不能容忍,如果不是那个人的离开,他无论如何也不会走到这一步,但是既已踏上旅途,他就不会再想到归路。

 

他向女王直接提出成立情报部的要求,引发军方司令部的热烈讨论。而初次会议中途希德就退场了,他跑出去叫住他,对方停在十步之外,流毒的绿色眼睛有冰凉的轮廓,不远不近,没有任何动向。理查德抱起双臂问他:【有异议?】他笑一笑。很久依然不发一语。理查德皱起眉头,他便转身离去。理查德抿抿唇,发出的声音干涩轻冷:【孬种。】

 

情报部成立,凯诺娜升为上尉,仍然担任自己的副手,希德被任命为新的要塞守备队长,军衔少校,被自己曾经的学妹昵称【废物】。

 

然后。一切开始。开始失控。失控下滑。而全部过程中他都没有看到自己的手心,真正握住过任何东西。从起始的急躁到最后,他愤怒的导师一拳落到自己脸上,告知其理想的软弱与虚妄,一无是处却自以为是的忠良。而他所犯下的一切,又要如何去补偿。

 

被囚禁的军官有的反抗得十分激烈,即使被限制一切行动后依然拒绝合作。摩尔根将军是个典型,及至自己拿出小莉安妮为要挟,也依然骂骂咧咧。莉安妮是将军托在掌心里养大的宝贝孙女,还是幼儿时就和他认得,会管自己叫哥哥,希德叫叔叔,他一直为此沾沾自喜,作为童言无忌的把柄狠狠拿来调侃希德。然而当需要利用到时,他没有过哪怕一秒的犹豫。

 

希德对于他的所作所为,既未曾支持,也没有直接反对,即使在知道他扣押着自己亲人的时候,拿莉安妮作为人质的时候,囚禁了德高望重的顶头上司的时候,被要求看押拉塞尔博士的时候,对王室出手以后,将尤莉亚的亲卫队一网打尽的时候,也不动声色地从容。他留在自己身边,尽应尽的本分,保护能够保护的,维持可以维持的,走以自保为前提的不违初衷的狭路,后来证实,如果不是他当初拉住了头昏脑热的自己的缰绳,局面铁定会因为过度的破坏变更,因无法及时形成平衡,而彻底崩溃。然而即使如此,最后卡西乌斯依然在看着自己被押上警备飞艇之后,甩了希德一记响亮的耳光,评价是:【我以为你会更有用一点。】

 

那一刻他的心恶狠狠地自我扭曲,然后干涩抽搐着剧疼。他想是这样么,原来如此,是多年前就被某人悄然安排下的配合与挟制,却一直因了彼此的试探犹疑而未能形成疏而不漏的恢网。自己不择手段地一往无前,而他沉和镇定地以背相向,双方未有一刻得以调和。

 

但是为什么是耳光。那牵扯出他记忆里永久避走的溃疡,和心上无从愈合的干伤。

 

那是拉塞尔博士被艾丝蒂尔他们救出要塞之后。他捕获并软禁了科洛蒂娅公主,接到要塞情报部传来的消息,脑中下意识浮出希德微苦的笑容,虽然不能确信,但也猜了个八九不离十。计划已经到了尾声,任何威胁都没那么容易形成,他想睁眼闭眼算了,在计划彻底完成之前最后一次召集部队回大本营整顿。同时为了以防万一,暂且解除了希德一切权力。

 

那日天很阴,希德在停机坪率领官兵接他,贝尔克面无表情地近在他身后。那时理查德很累,身心的弦都已紧绷到极限,自然没什么好脾气脸色待人。冷冷刺刺地向希德甩了几个暗箭,提出几个疑点。忽然听见贝尔克平静下蕴着怒意的回话:【上校,队长已经三天没有睡过了。如果没什么重要事情的话,可以先放在一边让他休息吗?】他惊讶于这老好人突然爆发的胆量,只让希德关了他几天禁闭。然后同希德讲:【等我走后你想睡多久睡多久,但是这之前我要确定一切万无一失。】希德安静地点点头。

 

结果还是他既失算又食言了。凯诺娜来得比贝尔克还疯,算好他已经有几天没睡了,在劝谏无效的情况下,给他的咖啡里下了安眠药,把工作全推到希德头上,说叫废物利用。而他在情报部人员的看护下,被安置在将军的房间里一顿好睡,从第一天的下午到第二天的黄昏。

 

醒来之后大脑一片清凉澄澈,像积淀了很久的水库,旁边桌上有食物和水,但他没有吃喝的欲望。又是傍晚,逢魔时刻,而刚刚睡醒的人内里薄脆柔嫩不可说。门外必定有自己的部下把持,但他现在不想见别人,不想被任何人发现。他从床头摸到自己的外套,穿上了,打开窗户看了看,便跳了出去。

 

希德用脑过度有些发烧,被军医开了药嘱咐静养,至少休息几个小时。凯诺娜大发慈悲地放他回宿舍睡一会儿,但即使快一百个小时没睡他也依然没能跳过失眠这项前奏,他从下午躺到夜幕降临,疲惫到极致的大脑依然神经质地倔强,他长长叹出一口气,换了个姿势。然后听见房间门被打开,想到或许是凯诺娜来叫了,只好撑着胳膊坐起来。

 

却被人按住了。来人一身烟酒味,衣衫凌乱的。冰色眼睛像日光下海面逐渐溶解的冰壳,头发因为刚睡起来发胶失效而乱乱地垂着,希德问他:【你喝酒了?】他老老实实点头。希德又长叹一声。想叫人来,没料到理查德忽然把头埋进自己肩里,压得很紧。听见他半是命令半是请求的语气:【叫我名字。】

 

希德想这演的是哪一出呢?无奈天生不擅长拒绝人,看他来得又太认真。只好低声念道:

 

【亚兰·理查——】

 

被捂住嘴。有一刻的力道让他怀疑理查德想闷死自己。过了不知多久那手才放下去。

 

【再念。】

 

希德开始思考自己把导力器放到哪儿去了。此刻的理查德分明是一头被压力冲破了脆弱防线的野兽,而自己手无寸铁只能任刀任剐。理查德掐着他肩膀,逼得很急。

 

【亚兰·理——】

 

被捂住了。过了不久再放下去。

 

【再念。】

 

【……亚兰·理查……】

 

捂住。

 

【再念。】

 

【……亚兰……】

 

理查德额头抵着他肩膀,使出的力气几乎要顶断两人碰在一起的所有骨头,他仓猝嘶哑地喊起来,支离破碎的声片断断续续扎得人心疼,他说:【再念——】

 

【亚兰。】

 

希德背抵着床板承接对方压过来的重量,把手扶上他肩膀,他是只太大的受伤的猫,而自己能做到的不过就这么多罢了。他炽热的体温,灼人的眼泪,仓皇的力道,锋芒毕露的脆弱灵魂,如此暴露在外地剧疼,而他能够给予的不过是永无止境的包容与低温。他想对不起呢。对方还一刻不停地企求他给予完整。

 

【亚兰。】

 

【再念。】

 

亚兰亚兰亚兰亚兰亚兰。

 

多少遍都可以。但请明白事已至此。我也无能为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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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查德睡着了。希德把他放在床上,拉起他刚刚把脸埋在的地方,左肩的衬衣完全湿掉,锁骨窝里像个水槽。他起身出门,找情报部的人。

 

理查德睡着了。希德回来,在自己床边多站了一会儿,看他塌服下来的金发,总爱扮个老沉模样的眉眼如今诚实地桀骜着,熟睡时的表情天真自大。这人有理想,有向往,有恐惧,并因此凝聚了力量,必须放手一搏。而此时此刻却放松得软弱。希德托着下巴想着什么。微苦的表情依然沉稳,深不可测。情报部的人进来,要带他出去。他点点头,收拾了换洗衣物去贝尔克房里借宿。

 

其实没有必要。不一会儿凯诺娜苦大仇深地进来,恨不能套条狗链到他颈上牵走。忽然发现这男人的眼睛似乎有些不同。向来轮廓清晰的冰凉瞳仁轻轻放松,如被温度泡开的姿态,好像卸下了什么,有真切的温柔。

 

理查德做了个梦。纷纷扬扬的回忆如雪片铺天盖地地涌动。愈往后愈发褪色昏黄。他看见很多人,他毕生信仰的导师表情倜傥不良,摩尔根将军眉目威武嚣张,双手交叠优雅苍老的女王,洛伦斯·博格嘴角笑意轻扬,倔强不挠的公主眼神坚定无伤,凯诺娜注视过来的眼底毫不掩饰的崇光,而最后,有个人坐在他对面,镇定模样,表情却渐渐变得难过,别开头去。他伸手过去,却发现是触不到的幻象。

 

他想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个人不再和他顶嘴较劲,回收一切表情,明哲自保地安静。自己做过什么?实在太多。追根溯源也无迹可寻。他是如此冰凉不同的存在,彻底存在在自己世界之外。莫名吸引他纯粹得无坚不摧的心为接近而披荆斩棘。他们本该老死不相往来的人生,明亮的炽热对温润的寒冷。他曾看清了这互为缺陷的差异,不是没想过逃避,然而已来不及。自己强烈本能地想去介入他的生命,可以碰触,可以安抚,可以伤害,可以荼毒,成就它然后保有它,补完它再毁灭它,这是全部。为此可以死不瞑目。

 

然而那个人,自始至终,自绝于天地地残忍。他来了,笑了,说了,做了,再退开安全距离,背向而立,像一道永久循环的分数题,除不尽,解不开,姿态安稳,手心冰冷,端着一双,不为自己的任何所动的瞳仁。

 

他醒来后觉得很累。内里又冷又干。看护的士兵见他醒了,便安静地退了出去。他洗漱,把希德的牙刷刷得脱毛,挤掉半筒牙膏。毛巾也差点搓破。发现没有发胶。心里冷静地骂娘。想到下午就要出发,自己披头散发要如何给挡路的炮灰下马威?而距离预定出发的时间只有两个小时,洛伦斯·博格进来叫他,嘴角的表情有点戏谑的玩味。

 

之后的很多年他都想不明白,希德明明从一开始就选择了缄默,并一直坚持到了闹剧的尾声,却为何在最后选用了那么愚蠢的方式向自己坦陈。虽然事后想来,那是有些令人怀念的天真。

 

他握着导力器举到自己眼前,对着正要宣布最终作战开始的亚兰·理查德说:【我反对。】

 

空气冻住了。旁边的凯诺娜细长眼线作丘陵状起伏,掏出枪就冲过来却被希德一个螺闪击连砍八刀,司令室顿成战场,然而寥寥几个军官也不敢轻举妄动,他们所在的要塞一直归希德管辖,没人知道这场干戈背后是否早有预谋和埋伏,何况守备队长还有导力器在手,洛伦斯则站在门口把持,隐约一副看戏的姿态。

 

理查德无动于衷地眨了眨眼:【哦?】

 

【摆出这种阵势,少校是想要我怎么样?】他优雅从容地挑动交叉的十指,像在观赏一场芭蕾。

 

【请上校停止一切扰乱国家正常秩序,影响伤害无辜平民的行为,向军方和女王陛下自首,恳请其原谅。】希德铿锵有力的声音平稳,不复冰凉,升为实在的常温。

 

理查德笑了。

 

【少校是否确定自己有向我提出这等要求的实力?如果我现在“不同意”,您是否有能力让事情以“我同意”的轨迹发展下去?将意志加诸于现状,使它的改变合乎自己心意?】

 

希德没有说话。理查德便笑着,继续。

 

【答不出来?那么我来告诉少校吧。】

 

他从办公桌前站起来,一步一步向希德走去,旁边的士官发出提醒的惊叫,他听而不闻。

 

被挑衅的惊动,被违逆的刺痛,长久以来的积怨,求而不得的怒意,终于破蛹。

 

【你没有。】

 

冰色与碧绿相对,气场的交锋。他依旧笑意从容,而眼神浊浪排空。

 

【你没有这个实力。也没有这个权力。你从一开始就逃避。你是个彻底的废物孬种。】

 

他血溅五步般把台词一字一顿地念完。希德却不为所动。对过来的眼睛依然坚定而安宁。他开口,便是金石坠地。

 

【那么,您有吗?上校。这个权力,这样的实力,这样的自信,为国为民。您,有吗?】

 

被碰触到内心最尖锐的敏感,一瞬间暴涌的疼痛掀起狂怒冲昏了头。他的身体脱离理智的掌控,以不容任何人反应的速度抬手将希德的脸劈过。

 

闭上眼睛,手里的烟燃到末尾,落在西装裤上是太长的一截白灰。他以为自己已经差不多可以做到在记忆重游时理智得麻木,然而每每当它行到这一步时,心脏钉起的剧痛依然会带得全身一颤。

 

那是个不响不亮的耳光。很重。重得希德踉跄了好几步,差点就要倒地。如果再用力一点,就有可能扭折了他的脖子。导力器掉落在地。凯诺娜一声枪响,周边的士官瞅准时机冲过来把他按住。洛伦斯偏了偏头,也象征性地往前走了几步。

 

理查德开门大步走出,从门口到飞艇,太长的路。他走得很急,却依然感觉太慢,沸腾的脑海急需冷却,发抖的右手隐隐作痛,很痛,应该是肿了。不该扇他耳光的,男人和男人要用拳头,当时太急,没来得及考虑。下次吧。他还活着么?凯诺娜会不会一枪崩了他?还是不要吧。事后会很麻烦。操纵上手的傀儡再找也很难……他居然想阻止自己,阻止亚兰·理查德?他听见自己喘息般的大笑。太好笑了。而事实是既没有埋伏也没有预谋,他又单枪匹马地上演了一出猴戏,像八年前一样。被自己识破然后狠狠地教训了。自找的。罪有应得。

 

那时候他还来不及发现,自己的心口在那一瞬间狠狠地裂开。幽深罅隙两岸,断裂的神经还无知无觉,而血液拒绝渗出,致使它变成了一道无从愈合的干伤。此后终其一生,作为记忆的烙印,不离不弃地相伴。

 

当然他也没有发觉,就在自己走上飞艇的那一刻,被众人押解的希德扶着自己的脖子,擦干嘴角的血,朝他看过来。在推推挤挤的力道下微微浮出一个笑容。流毒的眼眸安详冰冷。

 

这样。就谁都不欠谁了。

 

自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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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牢狱里服刑以及出狱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亚兰·理查德一直对自己当初的所作所为深埋心结。他是一切的主导,是原因,是渊薮。他误导了太多人生,荼害了无数前程,他对挚爱的国度犯下了不可饶恕的错误,其罪恶之深几乎令他不能容忍自己的继续存在。

 

服刑的头几个月他一直把自己关在身心双重的监牢里,不见任何人,不愿步出这铁槛,他愿就这么永久沉淀,腐蚀下去,去到自己罪孽应得的归宿,承受理应降临的刑罚,他必不逃避。

 

但那天卡西乌斯来见他,在黑暗的严捂中僻开一道光的裂缝。说要他去见见凯诺娜。问他后悔吗?自责吗?以为你的人生结束了吗?要把烂摊子留给别人收拾吗。如果真觉得对不起什么,你敢站起来去补偿吗。亚兰·理查德。你还有这样的勇气吗?

 

他望着铁窗外暖融融的光线,无声想了很久。然后站起来。

 

没有为什么。即使依然确定是戴罪之身,却更不能原谅自己的止步不前。何况还有接下来的赎罪人生,对牵入漩涡的一切人的责任。

 

这是亚兰·理查德的选择。

 

在进到房间的前一刻听到里面凯诺娜尖锐的咆哮:

 

【啰嗦!闭嘴!别那么冠冕堂皇地谈论理查德阁下的心情!赶走阁下抢走其地位之辈!】

 

这是在说谁。

 

而里面尤莉亚显然也已经临到了怒意的爆发点:【凯诺娜!你这家伙!】

 

【——赶快枪毙我就是了!】

 

这可不行。他忍不住笑了。自己可不是这么值得的人。

 

他随卡西乌斯走进去。眼中出现坐在圆桌边的凯诺娜惊讶到无法流露表情的样子,尤莉亚怔了一怔叫出了令他羞惭心痛的称呼:【理查德上校!?】而站在她后面的人,微微偏了偏头,露出的笑容熟悉而微苦。

 

【好久不见。】

 

他感觉自己眼皮下的静脉抖了一抖,长远干燥的疏离渐渐从记忆中关于这人的领地上撤走,然后就有谁把汗湿的指肚按上了开裂的心头。

 

理查德阁下。理查德先生。理查德前辈。

 

希德中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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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他偶尔会思考,他和希德奇异复杂却清楚明了的关系。这人是卡西乌斯备给他的冰箱,容放火焰的炉灶,套上口唇的缰,本应如此,撇开理查德自身不争气的因素,若希德其人肯向他这边再介入一点,若他能以卡西乌斯的标准而言做得更好些,自己也许同样不会走到这一步。

 

然而事已至此。

 

影之国的事件结束,他自共和国归来,向雷斯顿要塞提交报告。当时希德已经是上校军衔。卡西乌斯说你想看看他么?应该在中庭那边逗猫。他穿过熟悉的练场走去,是秋天了,脚下的草地酥酥地香着,大片大片的光流水一般铺陈,风撵着涌动的云在蓝天上疯跑,他走到中庭,草地空旷,左右不见。范围太大了,只能地毯式搜索,然后在兵营回廊的一角,发现了目标。

 

希德靠在回廊边的椅子上睡着了。怀里躺着猫。走廊的阴影把他的脸孔轻轻抚静,而肩膀以下被清澈的阳光不经意地照亮。黑白花色的猫蜷在光与他手掌之下,熟睡间抖动胡须。他夹着烟的右手垂落。烟火燃到尽末。

 

理查德走过去把烟蒂轻轻拍掉。希德醒了。初开的眼睛没有浑浊。仿佛一直清醒般透彻。

 

【跟你说过抽烟时不要睡着。要么换个地方夹着。】他看着希德夹烟的手指根部,【这个地方烫伤是很难好的。】

 

希德笑着,揉了揉眼,抬起左手惊动了怀里的猫,它睁开大眼瞪视旁边的理查德,发出呼呼的吼声,希德低低的回笑轻不可闻,他说对不起呢。抱着猫就会睡着了。

 

站起身的时候两个人瘦削的肩膀微微一撞,身体像回忆起什么,在意识抵达之前便僵了一僵,希德和他一般高,平视过来笑着说走吧?他便把手插在裤袋里,两人像以前一样一前一后地走路。他潇洒的笔直,而希德安稳轻快。他问有烟么?希德把烟盒递过去,纯白四方,边缘压花,他握着笑了,抽出一支,拿里面的火柴点上,然后把火柴盒还回去,把烟盒放进衬衣口袋,说这个给我。希德又笑一笑。

 

【已经安定下来了么?】他这样问。

 

理查德咬着滤嘴望着蓝得要死的天边,问哪一方面。

 

希德停下来。理查德回头看他。他右手握拳,伸出大拇指抵在左边胸口上。

 

理查德闭眼叹息,想怎么可以有人无耻到这种程度。然后一板一眼地回答:【这种恩泽是戴罪之身没有资格享有的。】

 

【还在介意政变的事?】

 

理查德再叹:你什么时候才能学会说人话,这种一针见血的方式一般人能接受吗?还是说这是你给我的专享?

 

【我对许多人犯下了不可饶恕的错误。不是吗?】

 

【倒也没错。】希德继续笑得温和,【但难道因此就觉得自己一无是处了?】

 

理查德觉得自己已经忍到仁至义尽,也不想再冲这人发脾气。他大步走开。

 

然而希德的无耻依旧不折不饶:【……我恐怕阁下最大的问题,并不是因为对旁人犯下了什么而感到罪恶,虽然那也是原因之一。】

 

他停下。听希德在背后匀速的步伐不徐不缓地接近,和那继续碰触禁忌的声音:

 

【不能原谅与接受自己亲手弄脏的过去,和不够完美的自己……而以负荆之态率先给予自身惩罚与厌恶。这是最高的,也是唯一称得上美丽的原罪。】

 

【阁下的傲慢。它绝对有存在的资格,却也成为束缚您前行的泥淖了。】

 

他闭上眼睛,借由呼吸控制情绪,警告:【闭嘴。】

 

希德就真的不再说了,再行了几步走到他跟前。碧色眼睛和他对视,无法用任何词语形容。

 

【亚兰·理查德阁下。是我见过的,最为高洁的爱国者。】他微笑着,【他犯过错,被纠正了,而他的傲慢,便维持着他对这错的清醒认知。从我的高度看来,这就已经够了。】

 

【不需要如此刻意委屈。请以自己的方式骄傲地活下去。】

 

亚兰·理查德心想,果然对自己而言,不会再有任何人比面前这个人更可怕。

 

希德把火柴盒一同塞入他衬衣口袋,转身离开同时提醒他少抽一点。

 

这人之于自己如此可怖。他的存在吸引自己无可救药地想要去介入,可以碰触,可以安抚,可以伤害,可以荼毒,成就它然后保有它,补完它再毁灭它,这是全部。为此可以死不瞑目。

 

然而事已至此。就像十年前的那个夏天,一夜燃尽的香烟,毫不吝惜地点亮自我,却终究喟叹般坠落苍白骨骼,时光不复,他已注定死不瞑目。

 

亚兰·理查德一个人,朝着他曾经挚爱的要塞门口,离开。他从容潇洒,脚步赴死般优雅轻快。然而终究确定,那记忆里现实中都无孔不入的疼痛烟涩,是要伴随自己一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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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可以在这里结束。但它显然是一串省略号。

 

而作为一名有良心负责任的作者当然不会满意就此收笔的……于是出现了以下狗尾企图冒充我们完美的结局,而它还沾沾自得地表示自己有爱有真相。

 

那么……提醒过你了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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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希德出现在公司门口,理查德还以为自己又在做梦。伸出指头碰了碰他肩膀,是真的。

 

来人一如既往面目憔悴,虽然笑着但是眉宇之间隐隐苦大仇深。

 

【莉安妮在学校发烧,摩尔根将军走不开都快疯了,卡西乌斯准将派我来看看。】

 

啊。他同情地点头。这么多年爬到上校的位置,还是不能摆脱做牛做马的命运,希德式悲剧。

 

【我想起你也好久没见过她了。一直在这么近的地方。这次去见一面怎么样?】

 

莉安妮·摩尔根。今年也快十五岁了吧。王立学院初等部二年级的学生。当年两个小圆发髻的小女孩。会管自己叫哥哥,希德叫叔叔的乖孩子。

 

【不进来喝杯茶么?】他象征性地问一句,希德目光落到他背后微笑:【还是不了。】

 

逃开凯诺娜刚刚还在酝酿腥风血雨的屋子。两人全速赶到王立学院。莉安妮在医务室已经退烧了。见到希德很开心,驾轻就熟地撒娇。看到理查德时愣了很久,然后惊喜地大叫出来。

 

【理查德哥哥!】

 

快四十岁的男人这时候开心到怎么痛哭流涕都是应该的,理查德却在想这孩子知不知道她当年差点因为自己丢了性命。希德喜欢小孩和猫是同等程度的,虽然莉安妮也算是少女了还是改不了对其溺爱的习性。他问莉安妮想要什么吃什么干什么。一副肯上九天揽月的架势。理查德忍不住轻轻扯了他一把。莉安妮忽然说想要三个人一起去海边散步。希德愣了愣,理查德温柔提醒大小姐军人的时间就和校长顶上的头发一样宝贵。莉安妮瞬间暗下去的眼眸还是刺得希德当下说了好。

 

然后理查德就想阶级制度真是丑恶啊,王国军前上校和现上校一人手里一支木剑百忙之中陪同将军的孙女在梅威海道悠闲散步。

 

蓝得要死的海面蓝得要死的天。风起云涌层层卷卷。湿咸的水气在空气中游动像没有形态的鱼。他们往卢安方向走。希德脱了外衣给莉安妮披上,三个人都把鞋袜扔了不要,裤脚卷起,莉安妮迎着风飞跑尖叫,风卷扯着她墨蓝色的长发和太大的外套,细小的白脚在海浪退去的沙地上留下纤细花边,又有白浪肥厚的手掌左右拍击将一切痕迹拭去。希德无意识地踩着她留下的印记走,理查德同样无意识地踩在后。莉安妮在前面会隔一段时间停下来悠悠乱晃,等希德走到,说累了,要抱。然后很开心地被扛上肩膀,冲后面理查德傻笑,在风中大声问一些幼稚的问题,喊累了就蜷起来,像长在希德肩上的一株花。理查德把头转往遥远的海平线,心想希德的宠溺是有道理的。

 

衣服被吹得贴在皮肤上打转,理查德看见希德瘦高的骨骼,没变呢,那几个支点构起来的衣架子,身为军人相对纤细了点,但力气也够用了,背着十五岁的女孩走了十塞距都没疲态的壮举不是有勇气就做得来的。但还是那么瘦,尤其踝腕关节和下颔锁骨,简直让人不能忍受。夕阳落了。深红光色奢靡地漫过一天一地,寂静中排山倒海。理查德勾着自己搭在肩上的外套,望着前面的人,心放在很深很沉的水下。

 

他们停在沙滩的尽头,莉安妮坐在地上,望向海面大半个太阳,风继续托起她的长发吻抚,她安静的脸庞很美丽。希德站在一旁,手插在裤袋里,挺拔到微微后折的样子,颈背交接处微妙的弧度,同样被风吹乱了头发,卷起裤脚站在海浪拍打的领域内,雪白泡沫来势汹汹地反复吞吐他的脚踝。理查德远远地靠在礁石边,礁石散发盐被打湿后的热气。他们来的一路上远远的脚印接入海平线,像有一生那么远。他看着。

 

他想起很多年前,他和希德刚刚走出别扭的局面,为彼此终于尘埃落定的定位如释重负。他拎着酒瓶找他喝酒。希德泡茶陪他。他喝醉了胡言乱语。希德一直注视着自己的样子。从平静到微笑,从忍耐到扶额,从若有所思到渐渐干涩,眉目就那么不能再解地紧锁起来。他转开头去,自己就执拗地再掰回来。

 

自己说了什么,已经不再记得,或许什么也没说,但是,很多年以后的现在,他再想起那时候希德的脸,忽然一句话从裂开的心隙间跳了出来。

 

那边希德似乎注意到他不在旁边,转身找寻,向他这边转来,风在背后推,醉醺醺的暮光浮上来,抹开之前所有的封线与防备,将他一直不得触及的内里轻轻展开,与此刻的思绪重叠。

 

理查德在那一瞬间瞪大了视野,开裂的心一片死寂,幽深罅隙底部有什么渐渐翻涌,呼呼猎猎地向外吹澎——

 

分明你心已灰,把时光废。意念颓,眉睫垂,背往相对,迢迢不归,万水千山不言悔,一意孤行向式微。而——

 

你何以双眼好似流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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亚兰·理查德四十一岁那年的一天早上,卢安市天气很好,他起床开窗,街上有些吵闹。凯诺娜已经把邮箱里的信件放到他桌上。那天的利贝尔通讯是全黑的封皮,他没有在意,直接打开,头条是悚人惊闻的特大标题:

 

【格兰赛尔大教堂发生爆炸  疑似恐怖袭击  王国军高级将领救援中不幸殉职】

 

他皱皱眉头。如果是昨晚突然发生的爆炸,怎么可能来得及出动王国军高级将领,而恐怖袭击的说法倒还——

 

他的目光落到殉职人员的名单上,排在头一个,字体最大的,貌似很熟悉。

 

Maxmilian Seed.

 

他大脑放空了两秒。然后再看一遍。

 

Maxmilian Seed.

 

还配了彩图照片。看来确凿无误。

 

证据是下午就接到了追悼会的邀请函。而之前他已经跑遍了卢安把能买到的新闻都看了一遍,如果是恶作剧的话规模未免太大了点。

 

回到事务所,凯诺娜一声不吭,她也收到了同样的信函。追悼会在第二天,蔡斯教堂举行。晚上来了两个客户,都是凯诺娜单独招待的,轻手轻脚,悄声细气,仿佛房里有病人一般。

 

他拣了一件旧的黑呢大衣穿去。凯诺娜是简单的套装。蔡斯礼拜堂很小。他进去时引得里面所有人都看过来。年过四十依然身姿挺拔风流倜傥的金发男人,一件普通的大衣都可以穿得像时装。时光仿佛不能伤他分毫。身上某种耀眼的特质永不会老。他的出现使得在场所有人对于自己身处于追悼会现场有了一瞬的恍惚,尤莉亚苍白麻木的脸上甚至浮略过一抹笑。卡西乌斯走来,不发一语地引他们往军方的排座走。一路见到的人表情都是困惑的仓惶。

 

他想自己应该也是一样。

 

在座只有一个人哭得一刻不停,贝尔克说那是前天晚上和希德一起进行救援的直属官兵。是最后见到希德的人之一。从他断断续续的反复描述中大致可以推理出上校殉职的全过程。

 

那天希德因公前往格兰赛尔。工作告一段落后已是傍晚,卡特莉娜夫人让莉安妮请他去将军府吃饭。因为不急着回雷斯顿要塞还被强制留宿了。结果半夜就听到大教堂方向传来爆炸声。

 

希德迅速命人联络亲卫队和游击士协会,让卡特莉娜夫人在确保避险之后通知要塞。自己则同近身的几名官兵第一时间前往救援。炸药埋放得很有技巧,无迹可寻却会在全无征兆的情况下突然爆破,教堂当时已是一片火海,他们抢救出所有的神职人员后被告知不确定还有没有借宿旅客留在里面。希德带着那名官兵进去又找了一遭后大致确定没有了,当时连环爆破在身后愈演愈烈,他们急匆匆地向外跑着,火焰几乎就咬着他们脚跟在追。终于跳出了危险区域,教堂外众人也已看见他们而大声呼唤。就要逃出生天的时候,官兵忽然发现身后的上校不见了,急忙转身去找,发现他正站在距离爆炸范围一步之遥的地方发愣,那种泥塑一般的发愣。官兵大声叫喊,然而爆炸声湮没了所有。然后,他看着,教堂外所有刚刚得救的人都看着,马克西米利安·希德上校,仿佛无视周围任何情况,像看见了出路一般,像正朝着谁走去般,直挺挺地,义无反顾地,朝着他们刚刚逃出来的方向走了回去。

 

同一瞬间爆发了最大的一次爆炸,火焰霎时吞没了所有,熊熊地将一切洗劫殆尽。

 

所以不是葬礼,是追悼会。因为太过彻底的毁灭燃烧,这个人连点渣子都没留下来。

 

所以也难怪一干家属同僚亲朋好友会感觉不真实的恍惚,这不分明是自己找死么?究竟什么人会那么傻?他有什么理由?

 

他是真的死了么?

 

然而亚兰·理查德心里莫名地清明:他是真的死了。他做得出来这种事。

 

即使并不知道原因。

 

追悼过程条理分明地简洁,很符合逝者的行事作风。台上象征性地放着他的军徽,每个人上去说上几句。什么都好,对众人的,对他的,对自己的,把一直以来放在心里的话一吐为快。理查德心想这个模式是谁设定的,眼光自然而然落到坐在第一排的贝尔克身上。

 

轮到他了。卡西乌斯叫了他一声。他有些木然地站起来,走上台。低头看见一枚冰冷的上校军徽,自己也有过的,能够代表什么呢?还不如放一包烟来得恰当,四方纯白,边缘压花的那种。他想自己应该说点什么,关于这个人,话应该还是很多的,却又好像什么都没有。一切被耗尽,一切不可说,一切来得太晚,又过于匆匆。他皱了眉头闭上眼,试图回忆点什么。

 

然后发现,自己对于这个人的了解,即使再多,也依旧少得可怜。诚然他记得,这人抽烟时,疏松优雅的样子,曾经亲吻的手掌,埋入温暖的肩膀,寂寥枯涩的烟灰,清冷皮肤下骨骼的走向,思索时碧绿瞳仁中来来往往的微光,站立的姿势,走路的身姿,有毒的眸子,乏善可陈的几个表情,还有很多,从那心脏的罅隙里可以源源不尽地打捞出来,但是有什么意义呢?都已远去,万劫不复,不再发生任何功效,只会在记忆里被逐渐风化掩埋。连同荒置已久的心脏,无法愈合的干伤,仿佛万年失水的口唇连怎么去疼痛都已遗忘。关于他,真正即使死后也依旧不朽的部分,和自己之间的联系,究竟有没有呢?

 

他想起自己开始参与马克西米利安·希德的人生,是从他二十岁时起。一个人二十岁前可以发生太多事情。而他什么都未曾知道,那个之于自己意义如此深重的人,从何而来的一颗灵魂,微苦而温润,一意孤行地清冷,他受过怎样的启发,背负何种伤害,抱着怎样的心情千里迢迢到自己身边来,懵懂中承接不晚不早的劫难。而自己,在他创伤未愈时是否又再度给予了伤害,在他脆弱彷徨时是否过于严酷地将现实一把撕开,在他渴求平静时是否太过灼热地寻求依赖,在他抵死维护的安定局面里掀起动乱的怒海,而最后,在他终于义无反顾地交付真心的时刻,以针毡般的怨怼托起,再毫不吝惜地,狠狠摔下来。

 

恬不知耻地介入。去碰触,去安抚,去伤害,去荼毒,成就它然后保有它,补完它再毁灭它。

 

这是全部。

 

他打了个寒颤。奇怪刚刚还没觉得冷。手臂被走上来的凯诺娜扶住。他这才意识到自己已经一语不发地在台上站了太长的时间。听见卡西乌斯一声疲惫的喟叹。凯诺娜应该是下一个,但是她什么都没有说,扶着自己径直走下台。

 

不知道在什么地方,莉安妮终于歇斯底里地哭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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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西乌斯说希德有遗物留给他。他愣了愣。问明明是突发意外,怎么会有遗嘱?卡西乌斯说好像是当年政变的时候就已经写下的,这么多年没改过,应该是不变的意思。于是他问去哪里取。卡西乌斯说已经带来了。

 

那幅画。烽火喧天的森林,远方不来的长河。明明是那天避之不及的盲点,是什么时候又落到了他手中?奥维德说要送给自己时他仿佛被捅了一刀的样子还历历在目,为何又要碾转曲折地作为遗物留下来?理查德想好吧你就是想逼疯我。无所谓,这么多年磨砺出来的功力不是白练的。再退一步讲,就是疯了,也无所谓。疯了就疯了。

 

散会后他让凯诺娜先回去,自己一个人往福格尔酒馆,在吧台边坐下来,叫酒喝。喝了几杯后觉得倦了,便伏在台上睡了一小会儿。

 

做了个梦。然后被沙哑的歌声打开听觉,那一刻清楚地记得这张唱片是被毁过的。他坐直,不小心打破了一个杯子。左手边出现的人在意料之中。

 

白发苍苍的老人浑浊的目光依然玩世不恭地锐利:【前上校大人的判断力果然敏锐。】

 

理查德揉着眼角笑了:【看见您坐在那边,想到这幅画在我手里。也就这么一试,结果真的跟过来了。】

 

【上校拿到这幅画,也算是了了老夫一个心愿。】奥维德也露出黄板般的牙齿,叫了杯酒,【老夫也猜想到,上校这样做,恐怕是想从我这里打探什么事情。是这样么?】

 

【您猜得很对。】

 

奥维德忽然不再说话,径直盯着他,看。看了很久。琢磨不清的眼神,太深了。理查德心想自己修行果然还不够啊。但是应对得安静从容。

 

【要告诉您对我而言是轻而易举的事情。上校。】奥维德灌下半杯酒,【但是对您而言是不一样的。我希望您想清楚。真的要知道一切么?很多人懂得怎样去活才算真正聪明,不会去碰触一早失去效力,只会徒添烦恼的真相。】

 

理查德眯起眼睛:【我一向憎恨浪费时间。先生。】

 

奥维德把剩下的半杯酒也灌了,抬抬眉毛偏偏头地笑,有点无奈,又有期待,低低念了句:【是么?】

 

【那么……首先,关于那幅画。上校,那曾经是个战场。您应该还记得百日战役开始是在春天,确切地说是冬天的末尾。那一年马克西米利安·希德十八岁,刚从士官学校毕业,拒绝了自己的剑术老师卡西乌斯·布莱特上校的安排,作为一等兵直接开赴向战场,和我们这些老骨头们相遇。

 

他当时还是个嫩得能挤出水来的毛头小子,连掩饰自己都不会,更妄想能圆滑处事。军队里面有很多事情,已经形成惯例,但是他总是一旦觉得有什么状况是不合自己逻辑的,就会跳出来直指更正,显得十分刻薄,许多人对他恨入骨髓,他也因此吃了不少苦头,但你知道的,那又是个倔得能当钻子使的家伙。说实话,当时连见惯了世面的我也看他很不顺眼。

 

但他又是有才能的……每到要需要行使策略的时候就显现出来了。虽然称不上天才,也算难得一见。我们所在的队伍曾经好几次有被全灭的风险,都是借由他制定的战术才得以存活下来。但是他并不擅长,或者说不愿擅长排布主动出击的战术,性格因素使然,他的强项在于防守与保护,当然,这在你自己的国家受到攻击的时候是很有用的。

 

然后啊……这个战场。那时开仗刚好一个月,全国差不多都被占领了的情况下,我们一个团,大概有一百来人,刚好被困在这片树林里,是希德带领的。当时山下已经被帝国兵团团包围了,这个地方地势险峻陡峭,易守难攻,有林子有河,唯一一点不方便的就在于……呐,这个地形其实是这样的。】

 

理查德看着奥维德沾着酒水随手在桌上画下的图形,愣住了。

 

【是啊……所以打水其实很不方便,极其不方便。需要冒着很大的风险耗费很多体力,水是非常宝贵的。就算是希德也对这一点无可奈何。而当时的状况是需要很多的热水——我们的士兵在对方三番五次的进攻下总是有受伤的,有的甚至严重到需要动手术,截肢,都有。

 

那时候主刀的医生也就是他……他在学校倒真的学到过不少东西。受伤的人员不停增加,救援还不知道要什么时候甚至会不会来,所有人都心浮气躁,而他当时已经无形之中成为队长一般的存在,还是医生,理所当然没日没夜地忙碌。有的人受伤过后不愿接受截肢,反抗得很剧烈,他被打伤过好几次,但最后还是在大家的协助下把手术做了……恨他的人更多了,但是依然要仰仗他的计策活下去,这是当时无可奈何的现状。

 

然后……有一天,他在打水的地方捡到了一个帝国的军人。】

 

理查德倒抽了一口气。明白接下来依那人的习性会发生什么事情。

 

【我们的士兵手册里,确实有一条是对于宣称投降并彻底解除武装的敌军,不能随意伤害的说法……不过在生死交关的战场上,手册又不会救你的命。但是那个人确实说了投降,也确实交出了一切武器,还老老实实让我们把他囚禁在之前护林员的小屋里……希德说不要伤害他,大家虽然还觉得有些惴惴的,也找不出反驳的理由。

 

每天的食物和饮水由希德给那个人送去。那个人也很乖,一直没什么反抗动作……啊,除了最初的一次,那时候他昏倒在水源地,受了枪伤,希德给他动手术时被他下意识地一枪打穿了肩膀。后来道过歉了……总之,就这种还算平和的状况,向后持续着。

 

即使是现在我也不得不承认,那是个有意思的家伙。他的枪法应该是很厉害的。希德曾经把自己的枪给他让他帮忙打鸟改善大家的伙食,真够不怕死的……不过真正和他熟的也就只有希德,其他人不怎么愿意接触他。恐惧是一方面,那个人让人感觉捉摸不透,不过还算风雅,护林人的房子里有个唱片机,因为没唱片所以一直没用过,结果有一天,居然从那里传出了音乐声……那个家伙,上战场都自带着唱片呐。

 

还可以感觉出希德和以前不大一样了……从前因为压力的关系总是愁眉紧锁的样子,那个人来了之后渐渐舒缓了一些,他们两个或许很合得来,希德反正每天都得见他一两次,有话说也是正常的。到最后……他们应该是朋友了吧,称得上可以交心的那种。

 

然后,仅仅是半个月之后。森林着火了。是那个人放的。

 

那时候是警备飞艇刚刚投入战场使用……战局开始扭转的关头。大家从战俘那里听到消息后都以为很快就会得救了,很开心。不知道希德有没有把这件事告诉那个人,但是从我们太过高涨的兴奋里他也应该猜得出发生了什么事。那是初春,那年有些旱……山上的草木还来不及发芽,林子里干燥得很,不知道他是用的什么手法,武器被没收,也没有火种……但就是烧起来了。那之后我也反省过,当初以为万无一失的防御措施,再仔细观察根本就漏洞百出,更直接一点,应该干脆杀了他……但是没有,已经发生的事是没有如果的。

 

烧起来的时候大家都在休息,很放松,那时伤兵已经占了总人数一半以上,不少是被截过肢的……再加上山下有敌军,而水源地又在那种地方。你可以想象这之后的事情……】

 

理查德放在吧台上的手凉透了,他动一动,然后用另一只手握住。

 

【那个人……我直到现在也不能清楚地给他下定义。他是个有本事的家伙,不管怎么说,能为自己的国家做到那种程度,把自己连同救他命的人也一起烧死……没有极深极重的信念是做不出来的。我见过他,无法说他是个十恶不赦的歹徒。他很理智,彬彬有礼地优雅,通晓很多道理……但确实是我们的敌人。应该说他以极大的代价给我们上了一课。有时候面对某些执念深重的人,想要改变他的任何做法都是徒劳,还不如以自己的方式去护卫。

 

但令人不解,又觉得意料之中的是,他在放火之前支开了希德。说意料之中,是因为他们相处的时间最久,肯定积累了感情,想要放他一马也是理所当然的事。但是再往下想,就很难解释了……那个人为了自己的国家,连这种事都做了出来。而他更该清楚知道的是,相比于百来个有伤有残的士兵,希德那样的人,对于今后的战争所起的作用,对于他的祖国的威胁,是大得不可同日而语的。但他却放过了希德……这种事情,确实无法理解,令人难以接受。

 

于是也有人认为,希德一早知道他有这样的打算,却根本没有加以阻止,束手旁观,在发生的时候自己逃离了……呵呵,最后逃出来的只有十来个人,我们逃到水源地那边,看见希德从河上跑过来……有人当场就要冲过去掐死他,我也差点一枪崩了他的头……但是不可能,你想,如果不是他的话,我们更早就已经死了,只要他稍微不负责任一点,不动手术,不出谋划策,不那么没日没夜地干活……我们那个团里士兵的命,是他一点一滴救起来的,他不可能对自己拼死保卫的东西那样轻易地放手。福克纳把这个推理讲给我们听了以后,大家才饶了他一命。

 

后来你该知道了……卡西乌斯听说以后救火似的把他捞走了,然后就是让他大放异彩的圣海姆门保卫战……我们这些幸存者分散各处,有的再也没见到过,福克纳那家伙前两年也死了。活着不过就是这么回事儿。啊啊……不过我还一直记得,】

 

他闭上眼睛,嘴角的笑意仿佛深渊:【从河上跑过来的时候,小希德脸上的表情……那个人一定很想看到吧,没有任何词可以形容呐。】

 

【我在逃命的时候拾到了那张唱片,当时就是那样包着的,扔在我们的必经之路上。上面写着“To Seed”的字样。我收起来了,当时脑子里很乱,没有交给他。】

 

【后来打开听了几次。觉得很不错。去帝国旅行时就留心找了找,结果哪里都没有,就连帝都最大的唱片市场也找不到。看来应该是那个人自制的。我就自己重录了一张,然后把原来那张照原样包起来,那天你们出现在店门前,我就给了。】

 

【而这幅画,是根据我那天亲眼所见的情形,想象一个角度,随意画出来的,说实话,看见了就心烦,还不如没有,想毁掉又下不了手。一直烦着呢。上校能收下来,算是帮了我一个大忙了。】

 

理查德扶着自己的脑袋,一丝一抹地梳理膨胀的信息,和错综复杂的情绪走向。感觉身体还在微微发抖。留声机放在不远处,那张翻录的唱片还在转动。沙哑的男人嗓音在混乱中把记忆的浑浊搅涌。

 

……And who by fire

Who by water……

 

他站在唱机面前,挺拔到后折的脊背,颈项微妙的折弧,风雨如晦,四下仿佛在深海涌动,那么冰凉。而自己掌心滚烫,想要接近,却找不到落脚的地方。

 

Who in the sunshine

Who in the night time……

 

他靠在椅背上,晒太阳,怀里黑白花的猫,夹得很低的烟快烧到手指了。他微苦地笑,没有任何词语能去形容的目光,看着自己为逃避而伪装的暴躁,却起落睫毛,将温和的知解双手奉上。烟涩味,混合阳光的香。

 

And who

Who shall I say

Is calling……

 

他承接自己给予的重量,把手扶上灼热的肩膀,以包容与低温回报,无声告知他疼痛的灵魂并非孤独,清晰安稳的唇齿开合,念出前名生锈的寂寞:亚兰。

 

然而再也无法走近了。

 

那横贯他十五年的苦守却始终不得跨越的距离。

 

【奥维德先生。】他狠狠地把意识从回忆的耽溺中拔了出来,【还有一个问题。】

 

老人目光如炬地望着他。

 

【为什么会想要把这幅画送给我?真的只因为当时我的称赞?】

 

奥维德如释重负地长出了一口叹息,仿佛终于把丝茧抽到了尾声。合起来再张开的双目里,多了种无法言喻的情绪。

 

【……希望您知道了之后不要把他想得太坏,上校。我一开始真的很讶异。以为他绝对不会同您深交的。

 

那个帝国人是标准的北方人长相,金发蓝眼……尤其是眼睛,桀骜,优雅,有种一往无前的,几乎危险的光辉,和您的简直一模一样。或者说你们两人,虽然大体上还是有差别……但是有些非常本质的地方,第一眼就可以感觉到,那是几乎可怕的如出一辙。】

 

【这方面他应该更早就察觉了,接触您或许并非他的本意,他应该会远远躲开您的。我不知道为什么你们会变成至交,也不了解他的想法。但是我想,他一定不会对此感到快乐。】

 

【把这幅画送给您,只是我的一件恶趣味而已。如果冒犯到您,我只能在此道歉。不过当着他面那样说时,】他轻轻地闭眼叹息,【恐怕是把他刺得很痛吧。】

 

他怔一怔,只一秒。手里的杯子就不见了。一瞬间似乎有玻璃片飞溅。然而那不重要。手心里即刻亮起明红的刺痛。那一点也不重要。有人在惊呼,有人在低叫。奥维德神态自如地转头过去冲旁人说了什么。不重要。

 

亚兰·理查德,无从愈合的干伤,内心焦灼地等待某人如对死的渴望。然而每每回想,总不明白自己为何总是在最紧要的关头,在对方终于放松戒线的时候,无法控制地横空一刀又把距离劈开,再后悔不迭地回首。是自己果真太没出息,还是命运的戏弄?现在总算得以明白,这一切都是他要的,自己不过是只自以为是的提线木偶。

 

马克西米利安·希德的遭遇,一切活该,一切自找,一切罪有应得。他对任何可以划分距离的举动都求之不得。不肯心软不要牵绊,谁都不要欠谁的,日日拿问心无愧的冷漠堆砌维护自身的堡垒,只要长河清冷,一心劳燕分飞。他观测彼此的防线,一旦有松动的迹象,即刻不择手段地寻找伤害来把距离重新切割。他拼尽心力,只为避走步步紧逼的亚兰·理查德。

 

亚兰·理查德几乎没有恨过什么人。然而这一刻,他倾尽了全力把对一个人的恨重重地刻入骨髓,将纯白击破,使钝长的伤疤蔓延全部骨骼,涂黑斑驳了一切。他被操纵,被辜负,被舍弃了。从一开始。即使原因压根不干他什么事。他连选择的权力都没有,连努力的余地都没有。他的灵魂曾是那人称赞过的骄傲,只是十秒钟,年华老,世界被倾覆的瞬间,他心衰力竭地伸手,依然无法跨越那一早断裂的鸿沟。

 

而对方独身一人,行到一个时光错觉的岔口,定了定神,便义无反顾地往回走去。

 

他握紧了自己的伤口,望着桌面上奥维德刚刚用酒水画下的图样,即使已经干涸了,依然可以用记忆补全完整,精确到不少掉一丁点绝望。

 

他烽火喧嚣的森林,长忍着焚烧,痴心妄想等待远方的长河,明明看它近在眼前地流着,激动着欢欣,颤栗中期盼,却没想到。

 

它竟是条一早坠入深渊的悬河。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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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04-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