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蛋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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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之轨迹】迎风之花(爱因·瑟尔纳特×露菲娜·亚尔珍特)

爱是女神恩赐,于此礼赞。



暗红领域:

陈年旧稿。


空之轨迹合志《Farewell.》参本文。


此文写于6年前……啊那时真是灵感眷顾啊。现在已经没法写出来这样的程度了(沉脸


                                                                                              




爱因·瑟尔纳特把最后一点红酒倒进自己杯里。窗外夹着青草气味的是五月熏风,她伸手把窗户推得更大一些,指头上微微的汗沾了细碎的花粉,如有所思地放到眼前,搓一搓,嫩黄的,窸窸窣窣掉了下来。


“还不准备走吗?你和那小鬼约好了吧?”


“嗳。”


粉发的女子冲着依然望向窗外的她笑了笑,只看到茶青色卷发被风吹得摇晃了几缕,把脸颊线条都遮掩了。


行李都已经打包完毕,其实本来也不多,除了法剑弩箭导力器和几本书,剩下的都是吃的。露菲娜提起行李包,推门出去前一秒,忽然回头问:“爱因?”


“嗯?”


“说起来下个月是你的生日吧?有想要的东西么?”


“……你怎么把这种事记得那么牢啊。”她暗自嘟哝,抬起左手随意地朝脑后挥了挥,“生日礼物这种东西不出人意料就没意义了。你自己头疼去吧,我等着。”


不回头,也仿佛能看到对方笑着叹口气,然后若有所思望定她在思考什么的样子,一如既往。其实她一点不担心,且不说彼此都知道对于礼物这种东西没多大期待——但是爱因·瑟尔纳特毫不怀疑,露菲娜·亚尔珍特挑选的礼物,必定出乎她的意料之外。正如“千之腕”的存在,本身即是她难以掌控的东西。


“那,敬请期待吧。”


女子推开门,离开小度假屋,沿着山道步下。


她依然呆在窗前,看大片大片的绿色里点缀着各种零星黄白小花,山顶的风呼啸而过,流云被鞭赶向远,太阳把青草蒸出湿润香气,腾起轻暖薄纱似的水雾。那个人扎起的粉色马尾在风和雾的包裹下轻扬起来,划出长长一条柔美曲线,落在她的眼底,像极了某种花。


 


对,花茎细长柔软却折不倒,迎风而开的粉色的花。


 


(一)


爱因·瑟尔纳特,那一年22岁。圣痕已现。“红耀石”这个外号跟了她好几年,一副死乞白赖不离不弃的样子。毫无疑问的十二守护骑士之首。不要说新进骑士团的小孩子们,即使是几位功绩累累的正骑士也礼节性地对她欠欠身。当然能够走到今天这一步绝对不只是那个平时大多数时间都看不见摸不着的“圣痕”之力,即使没有那玩意儿,红耀石的能力也是毋庸置疑的。


但有些事情,的确和个人无关。对面30多岁正值壮年的正骑士齐格特里扎魁梧的身影从走廊那头慢慢踱过来,看到她略微停了一停,几秒钟后幅度微妙地冲她点头打招呼。她面无表情,点头回礼致意,逆光下似是看到对方嘴角有一丝抽搐,然后彼此彬彬有礼地左右错开继续前行。


守护骑士的授职典礼上,法王将掌心虚浮于她头顶,苍老厚重的声线沉沉地压下来。


女神之恩宠落于汝肩。


而她半跪于地,眼神执拗地盯住大理石地板上天然无条理的花纹。背上的圣痕一瞬间灼热了起来。


有人看不惯是自然的,年轻女性的守护骑士第一人。七耀教会不是清心寡欲的避世之处,封圣省是塞姆利亚宗教的朝廷,她后来笑着概括说这里的人无非三种:疯子、傻子和野心家。而且属性可以叠加。彼时听多了她危险言论的某人见怪不怪,笑容温婉地问她你属于哪一种?她眨眨眼睛,答曰从经常被视为眼中钉这一点来看,我属于,野心家?


露菲娜停下做每日记录的笔平静地对着她眼睛看回去,说我记得当初是谁坚持认为自己只是个路人?她哈哈哈地笑起来。


“我是想呀,可惜啃了人家给的骨头,就只好老实当看门狗。”


露菲娜瞥了她一眼,起身走到柜子打开门熟门熟路地随便扫视一圈,说你又喝酒了,语气肯定不容置疑。她说就半瓶红酒,对方伸手捏出一个已经空了的瓶子,标签已经被撕了,粉发女子看都不看,挑挑眉梢,语调跟着上扬却确凿无疑,白兰地。


她不再抵赖,干脆把怀中的扁平酒壶拿出来又灌了一口。露菲娜放下瓶子,走过来手覆盖上她因为喝了酒有些发烫的额头,叫一声她的名字。


“爱因。”


“……嗯。”


两人保持这个姿势。露菲娜的手是微凉的,盖在额头上,她闭上了眼睛。


 


红耀石是个冷漠的人。这是以前骑士团的共识。倒没有太多的褒贬之色,纯粹只是就事论事。拥有圣痕的女子太过年轻,而她名义上要统帅的是千年教会最为神秘倚重的一支力量。谁都没有指望她能做得有多好,或者说实话,乖乖地当一个精神标尺就是最好。这一点她做得不错。独来独往地执行各种回收古代遗物之类的任务,偶尔也会被派去制裁一些棘手的异端。本身毋庸置疑的实力加上圣痕,她从来不问异端是何人,所犯何事,目标明确直接。不去怀疑求证什么。所以冷漠得恰到好处,配上足够的强,神秘性威严性配合性服从性一样不缺。


主教对于这样的总长十分满意。老头子转动着苍老手指上黑金银一堆宝石镶嵌的戒指,说,保持这个样子,你会活得很久。


这个世界于爱因·瑟尔纳特而言,是擦肩而过的路人。


几年之后,一些略知封圣省权力规则的有心骑士忽然发现,不知不觉里曾经很理所当然的某种定律发生了变化。运转着骑士团的力量,曾几何时收入了另一个源头。封圣省的人员调动频率上升了,来来去去的司祭,圣务官,然后不仅仅是封圣省,典礼省的司教,僧兵团的头领……法王深居简出一言不发,女神的国度里,一场悄无声息的肃清。


 


“其实没有必要做到这样的。”


“你有这个立场说我吗?”


 


肃清活动牵涉到的人不多,但拔掉的都是根深蒂固的一些老人。其中最年轻的一个,在彻底被肃清之前就叛出教会,顺便还盗走教会包括“圣痕”在内的诸多机密资料,投奔向噬身之蛇。他的名字是盖鲁格·怀斯曼。


 


“被认定为外法了。那家伙。以后可以名正言顺地下手了。”


“不要说那么危险的话啊。”


“哎?可你看起来很赞同啊。”


 


露菲娜放下手,从她嘴边拿走了酒壶。红色的眸子恋恋不舍地盯着那个小瓶子,忽而一笑:“你以为我只有一个么?”


“怀斯曼啊……”对方不理她,把酒壶放回柜子里锁好,“我记得他是盐之杭的受害者吧?”


“是。那又如何。”


她懒懒趴向了桌子,语调含糊不清。


“盐之杭的受害者数都数不清……有谁能比死掉的人更可怜。我没那功夫去追究一场天灾或者天灾背后的灾祸给小孩子带来多少心理伤害,拯救什么的不是我的活。”


世界这么大,比你一人的无辜重要。


听到谁在嘟哝酒量差还那么喜欢喝,额发被轻轻拨开,暖的手指顺着脸廓划到下巴,在下唇点了点。其实没怎么醉,只是喜欢这种微醺的困意,反正有个人在身边心里很定,就这么准备睡去。


她记得自己以前不是这样的。年轻的淡漠的哈哈笑起来也眼神警醒的红耀石修女,杀人比回收古代遗物更拿手,因为不用太过遮掩自己身份。需要动用圣痕的时间不多,或者说很少,狩猎外法时永远三个步骤,搜索,确认,完成任务。不生枝节。


而人生是从哪一点开始变化的呢?


 


把一切看在眼里的女神在上。


 


(二)


露菲娜·亚尔珍特于七耀历1195年的2月成为七耀教会的随从骑士,半年后即升为正骑士。一开始不明就里的人有微词说是不是升得太快了,然后得知此人曾是红耀石的随从骑士,于是都闭嘴了。


能够跟着那个人半年还全身而退的人绝对有资格做正骑士,或者不如说前者难度更高。于是在沉默了一段时间以后口风集体转向“总长居然肯放人?!”,在看不见的地方热烈讨论八卦后普遍归结为相性问题。


两年以后,风靡一时的娱乐小说《红耀石》出版,骑士团一时之间陷入奇怪的氛围之中。封圣省内压根见不到这本书,但似乎人人都对这本书边边角角的遣词造句心知肚明。然后某一天有随从骑士看见从卡尔瓦德执行任务回来的正骑士亚尔珍特脚步轻快地走进总长的独栋宿舍,出来的时候面带微笑表情温柔,手里拿着一本封皮眼熟的小说。见到新人张大了嘴巴一脸傻气地望向自己,粉发的女子轻轻偏过脑袋,扬起手不甚礼貌地抚过女孩子束起的的马尾,力度微妙介于宽容和威胁之间。小骑士头上冒出热气,行过礼之后一溜烟跑开。从此露菲娜·亚尔珍特的评价再度上升一个台阶,变成了“简直是怪物呀”的程度。


 


“这是本好书。”


“……那你自己留着看不就可以了吗。”


 


其实用怪物来形容这个人显然还不太准确。如果要加上形容的话,就是外面白得纯洁无暇肚子一块黑得深不见底的那种。她满心不爽地一把扔了外套朝浴室走去,一面走一面解扣子,披风腰带束腰一样样落地,黑色的紧身衣不留一丝缝隙地合体,唯有在背部——平日里被披风遮牢的部分,布满怪异的破洞。边缘焦了一般微微卷边,身后的女子视线落在其上。


“能把你逼到用圣痕的地步吗。”


“只是觉得时间拖久了很麻烦,想要速战速决罢了。”


“……这样啊。”


“这什么口气。明明这次你那边的任务比较棘手吧。”


“我倒不这么觉得呢。双方都能通情达理一点,平心静气来谈的话,效率会高很多。”


“一般人觉得直接动手比较效率吧?”


“那是……像爱因你一样,强到可以根本无视一切阻碍的人才会有的想法。”


骑士团第一位的独栋宿舍几乎就像是一个别墅。即使碍于立场无法太过华丽,也必须要有相对应的格调。然而直对客厅的浴室门用大块的磨砂玻璃,不外加任何装饰遮掩的物品的豪放风格恐怕就是她独有了……淅淅沥沥的水声从没关严的门缝里透露出来,肉色的模糊的身影抬手,仰起脸,水扑打着面颊,顺着茶青色的长卷发流下。


露菲娜下意识地又把大门的锁检查了一遍。然后扶额。即使用“敢不打招呼就进我这里的人连这点勇气都没么”这种理由来强词夺理,她还是不能不怀疑对方只是对敢自己送上门来的猎物抱有戏弄之心。外界对于露菲娜一向抱有憧憬期待,原因就在于她是唯一可以和红耀石气场抗衡而进行压制的存在。然而这事永远都只是相对的,自己只是以较为年轻的年龄和稍浅的资历赢了一点印象分而已,单纯就气场强度来看,红耀石和千之腕,彼此都对对方很苦手。


遥远东方国家的格言,不是冤家不聚头。


“那个时候我们真是年轻啊。”


磨砂玻璃门里面没头没脑地抛出这么一句话。在外间无所事事翻书的人却微笑了。


“现在也不老呀。”


那不一样。她在水流里伸出手,像是逆向回溯的鱼,掌心被热水烫红。大块的镜子水汽密布,她伸手擦出一长条,又一条。那个印记在背上,她自己看不见。


 


那个时候她们还年轻。她二十二岁,她十八。


年轻的骑士团总长换随从骑士的频率是最高的。危险任务中殉职的;受了致残重伤无法再继续的;脑子不好误了事的;压力太大自觉请辞的;还有女神才知道总长的心情如何某一天一句话就踢走的——那么至少不会光荣献身,反正被红耀石踢走不是什么丢脸的事情。前前后后人员换了十几拨,最后连主教都看不下去,老头子抱着一壶茶慢悠悠过来同她共进茶点,提醒她星杯骑士人数毕竟有限,这样换来换去也不是事,稍微耐下心捡几个人自己调教调教,就定下来吧。她淡淡问,骑士团是我的东西吧?面对如此大逆不道的发言对面老狐狸不予阻止含蓄点头,只是后面跟了一句。


“人都是你的。”


另外一些东西,是我们的,是女神的,是世界的。总之不是你的。


她把老头子爱喝的茶倒了浇花,送进嘴里最后一块香草派,起身说那好,也不用找什么经验丰富的废物,我只要一个,身手过得去,脑子不坏,没被其他乱七八糟的东西洗过脑。只要一个就够。言毕转身而去。老头子在身后嘟哝,要求真高。


四天后送上门来的人,粉发蓝眼,嫩黄的发带长长地扎在脑后。有点太瘦了呢。脑海中莫名其妙地冒出这个念头。是用法剑的么?她无聊地草草扫视对方一眼,擦着肩膀直接走出去。两人交错的刹那粉发的女子本能地挥剑,节节刀刃飞旋而出弹开自她背后袭击而来的杀气,而后立刻拉开了五亚矩的差距,身体在极度的紧张下出奇得镇定。然后看见对面守护骑士收了刀,自怀中摸出烟盒,指尖夹着的姿势极为好看。一扬手,烟盒飞向自己,下意识地接住,听见已经背过身去的总长语调平静:“第一个工作,记住这牌子,烟盒始终不能空掉。”


美斯软银的烟盒,握在手里是只比手心温度低一些的微凉。有些情绪轻轻地翻腾起来,露菲娜·亚尔珍特嘴角收不住一星半点微笑。


“但是,烟抽太多对身体不好的。”


走在前面的人忽然顿了一顿,没来由觉得自己掉进了陷阱。回头去看的时候正撞上自己新的随从骑士从容将烟盒收进自己怀里——那个表情该怎么形容呢?简直就像面对着因为贪玩而回家太晚的弟妹,笑得无比温柔而背后腾起一大团黑气的恶魔姐姐。


“身为随从骑士,我会对总长的身体负责。烟盒放在我这里,请节制一下自己的烟量吧,我会时刻监督您的。”


这个人,一定是当欺压后辈的姐姐当惯了。红耀石那一刻的直觉,无限逼近真实。


 


“你到底塞给了我什么样的人!”


红衣主教咂着嘴,用老年人特有的那种装无辜的表情看着她:“我给你的资料上都写明了。刚进骑士团,之前没有任何执行任务经验。从受训时期的成绩来看是很不错的,完全符合你要求。”


“我从来没要求过一个第一天开始就指手画脚要管我烟量的随从骑士。”


“哎哎……烟抽多了对身体不好,你自己也要注意啊我和你说过很多遍啊……”


看吧,说那个露菲娜不是和老头子一伙的连女神都不会信的。


她冷眼盯了对方一会儿,收起表情,大摇大摆地走了出去。


新的随从骑士面貌秀美温柔可亲,不执行任务时是最标准的贤妻良母形象,她偶尔起了戏弄之心让对方弄饭。露菲娜笑吟吟点头说明白了,一转身端上来一大盘热气腾腾的糊状物体,撒了黑胡椒,一股刺激的香味。她浑身汗毛直竖差点没掀起一脚直接蹬翻了桌子——守护骑士红耀石对于辛辣食物其实有点苦手。


“这是什么东西?加了红椒粉还撒黑胡椒太重口了,还有我不喜欢白肉鱼。”


“白肉鱼营养丰富易于消化,为了健康着想请不要挑剔。”


“我身体足够健康,用不着吃这些。”


“嗯……那也无需借酒精来暖和身体咯?我收走了。”


这是一个新进团的随从骑士对于万众敬仰的总长该说的话吗?


她觉得有些不可思议。露菲娜在跟随她的第三天直接叫了爱因,当时她惊得连嘴里叼着的烟都快掉了,一边咳一边问什么?对方难得有些紧张地说以后执行某些任务时可能需要隐藏身份吧?那样叫总长容易露馅,是不是现在就习惯起来比较好?她想不要说一般民众不知道守护骑士的存在就算知道也未必听过总长这个称呼再退一万步就算连总长也了解你就不能叫瑟尔纳特大人之类的?露菲娜的表情无辜而正直。好吧,我知道你找的莫名其妙理由就是为了平起平坐地叫我名字。无所谓。爱怎么叫怎么叫。她掐灭了差点呛死自己的烟,麻木地点了点头。


这个人,一张白纸地来到她身边,以十八岁的年华和她平等对视。也该算是精英吧,凭借受训时期优秀的成绩成为星杯骑士,能力不算差,执行一些小任务也看得出来是个脑子好又足够冷静的人。如果能够顺利活下去,前途无量呐。她咬着烟想,然后记起自己也才不过22岁。


但是那是不同的。从本质上,根源开始,就完全不同。叫名字,做饭,监管烟酒,都没什么。总有一天你会知道。女神定下的规律,我们就此遵守。


而那个时候,你会是什么表情呢?小姑娘。


 


(三)


七零八碎的任务跑了半个月,小骑士的脑子比身手更好使,不过因为擅长分析战况因势利导,放她一人单打独斗也不用太过操心。一把法剑可攻可防,自由挥舞的刀刃在灵活度上占了很大的优势。闲着无聊时她也模仿露菲娜的剑技学着操纵这种很难掌握的武器,几次过后露菲娜表情微带复杂,对着她欲言又止了几次,最后笑叹有什么武器还能难倒你么爱因?她收了法剑,说,大概不多。


红耀石自身的惯用武器是马刀,宽背薄刃带有护手的那种。单手挥舞起来对手腕力量要求很高,作为女性来说不是什么理想的武器,但她用得颇为顺手。露菲娜把她从头到脚一溜烟儿地看完,说配上一匹马或许就可以当马贼了。她随手把手边的纸揉成一个团,对准脑门扔了过去。对方一把接住,笑得很开心。


她开始习惯于被人盯着管制烟酒,偶尔懒懒地把烟灰撒在地上以示抗议。露菲娜的房间暂时设在总长的独栋宿舍内,额外的清扫活动做得暗火萌生,性子倔强起来只比谁能熬得过谁。红耀石喜欢泡澡,不赶时间的时候很爱泡在浴缸里叼根烟发呆,但二十分钟后有人抱着她的浴巾睡衣等等推门进来,带着人畜无伤的微笑说世界等着您拯救呢总长大人……没有时间在这里无·所·事·事哟?美好的澡堂之夜就此泡汤,她郁闷地思考下次是不是该扒了随从骑士的打火机扔进一群寒冰至尊里去。逃的开算是她身手过关,逃不开就送一份殉职证明给封圣省,抚恤金什么的自有老头子打点……而,露菲娜·亚尔珍特的家人,在哪里?


 


“哎,我吗?”粉色头发下某人笑得美丽天真,“弟弟妹妹一对,就没了。”


没烟可抽很让人烦躁。她散开湿漉漉的长发任它在夜风里自然风干,表情是狠劲大发的冷漠。


红耀石脱下骑士服的姿态其实很值得大书特书。本就是高挑的个子,茶青色长发自然卷成傲然的妩媚,肩膀略宽但肩胛骨圆润收拢,而她的睡衣是纯白的,长至脚踝镶上大片荷叶边的垂顺睡袍。完全压倒性的华丽美感。


与此相对,露菲娜是滚了一圈窄窄绛红色边的朴素纯棉睡衣。谈不上什么美感,家常使用,杂货店500米拉可以买半打的那种。女王大人垂目看了半眼,连不屑地笑一笑都懒得。


孤儿么。弱者么。好好地活下来需要多少挣扎,乃至于舍弃自我欲望的某些东西。当然,那是露菲娜·亚尔珍特的选择。没有烟酒茶的嗜好,也没见她有何个人的兴趣,在红耀石看来,生活得乏善可陈,枯燥无趣。但这姑娘的眼神并非无光,纯净却无法一眼看透,是怎样的精神状态才能做到如此?爱因对此困惑,认为不可理喻。


然而至美。


她交叠起双腿,睡袍从膝盖上滑落:“为什么要进骑士团?”


话一出口觉得不妙,还好对方没有在意。海蓝眸子眨了眨,语气清平。


“因为我似乎比较适合。”露菲娜仰起头,望向夜空。


“在这里,我可以做到更多我想做的事情。爱因也许……不会明白。拥有圣痕,比所有人都强大的你……”


她望向她。导力灯光下,蓝色的眼睛略带紫色,是日出最初一刻,光与影交界处的色彩。


“也许不会,明白。”


 


露菲娜是她生活中的一个异类。


最初一个月,不知是真的天下太平还是老头子打着小九九,给的都是不痛不痒的小任务,其实根本无需她出马。没事干的时候很无聊,如果放在以前就只能喝酒;可是平白无故多了一个管家婆,喝口酒都要被人念,有一次醉意上来了她把酒杯往桌子上不轻不重地一拍说我的生活你干涉够了没有,我的什么人啊你?说完一片寂静,她憋了三分钟然后回头望去,正撞上随从骑士静静看着她,然后浮出一个微笑,欠身离开。


第二天头痛欲裂地起了个大早,习惯性地摸进厨房找水喝。台桌上放着一碗黑漆漆的药汤,旁边纸上写着是红衣主教有事找你,下面一行小字“别忘了喝解酒药”。她攥着薄薄的纸从窗口望出去,那人捧着圣典坐在惯常的凉亭里静静地看。


她想要不要道歉呢?知道是好意。但也很清楚自己无意为任何人改变自我存在的方式——事实上,也无法改变。那么不痛不痒的一句对不起意义何在?她是爱因·瑟尔纳特,统帅星杯骑士的总长,女神赋予生存意义的,不为所动的红耀石。


所以不要试图改变我。


即使是你。


 


(四)


一年后的一个夏日傍晚,有青葱少年闯入封圣省,一边大喊着“请批准我成为星杯骑士”一边不屈不挠地试图不被其余不明真相的随从骑士给抓住。她当时恰好刚结束一个任务回来,正准备回宿舍去,从台阶上居高临下地见到这场闹剧,觉得有意思,就停住了脚看戏。没接受过正式训练的男孩到底还是不能和被惹毛了的星杯骑士相比,被两个人扭住肩膀,推推搡搡地往外挤。电光火石间少年无目标四处望的眼神和她对上,爱因忽然明了了。


这个孩子,大概就是她的弟弟了。


“等一下。”


她出声制止,也没步下台阶,还是站在高处,问:“你叫什么名字?”


“凯文·格拉汉姆!”


少年仰起头,大声回答。


她咔嚓打响火石,将唇间咬着的烟点燃,把葱头小鬼从头到脚打量了两眼。


露菲娜成为正骑士后一直都很忙,这次也是前往列曼自治州去和游击士总部打交道——交涉方面她是公认的骑士团一把手。她偶尔也会问起,不经常回去看看你那些弟弟妹妹行么?粉发女子总是笑叹一口气说,没办法呢,有空的时候我会好好补偿的。她说你也可以拒绝掉一些任务吧,明明其他人也可以做的。她回答我比较熟悉,能做就做掉吧,效率比较高。她说世界又不是离了你就不能活,给自己点空间行不行?她回答可是我想要这么做,虽然很累也很开心啊。然后两人对视一会儿,露菲娜微笑,而她皱起眉头,别开目光。


是不是觉得寂寞了,生气了呢。小鬼。她咬着烟,盯着那少年的眸子,忽而意味深长地笑一笑。


“要当星杯骑士?训练会很苦的。受得了的话,自己走上来。”


少年愣一愣,直视她的眼光不带分毫畏惧,然后,不知为何皱了皱眉头。他一把挣开还拽着他衣襟的随从骑士,堂堂正正,不急不趋,从容到全场的随从骑士都瞪着他,一路走向高处。


她笑着转身,心想,是个好苗子。


 


“因为是好苗子,所以要严格磨练对么?”


“姐姐大人心疼?”


“怎么会。这一点上我很赞同爱因哟。”


她把自觉跳下火坑的少年领到跟过自己一段时间的两名骑士——曾经她的随从骑士,现在的正骑士——面前,指着凯文·格拉汉姆说锻炼锻炼他的基础。对面两个人深知红耀石的风格,默默点头为少年祈祷。总长一脸找到好玩具的兴高采烈。


“给我往死里操。”


红耀石心情越好行为越肆无忌惮。能让她爆粗口的人,少年是第一个。因此,凯文·格拉汉姆在骑士团的成名,其实远在成为第五位之前。露菲娜结束任务回到封圣省,第一眼见到的就是袒露上身平举手臂,两块砖头叠在手肘上练臂力的凯文。粉发的女子眼睛忽闪了一下,眉尾轻轻平服下来。


“是个好苗子。有天赋,有毅力,有悟性。——真的好么?”


“什么?”


“那小鬼,是追着你的脚步才想进来的吧。”


“……大概是吧。但是,如果他这么选择的话,我也不能去阻拦啊。毕竟一切后果,最终还是要那孩子自己承担的。”


“这个,听起来像是不负责任的推脱。”她踢了碍事的薄毯,坐在门廊上吹风。法典国难得的湿热高温天气,即使在夜晚也像是在烘烤。扯松衣领敞开下摆吹风,还是燥热,一眼看到身旁人淡定坐稳心静自然凉的架势,更觉得烦躁,“让可爱的弟弟成为教会的走狗,以后可是会做生死买卖的啊?”


露菲娜站起身,走到她面前。逆着月光看不清表情,听见熟悉的声线第一次,如此感伤。


“有些事,不是我能决定的呢。女神她已经……”


女子弯下腰,黑影压了下来,柔软的凉凉的触感落在眉心,她默然不动。


“……晚安,爱因。”


 


露菲娜说的是圣痕。她后来明白。其实见到凯文时就隐隐约约猜到了一点,只是露菲娜不直说,她也就不问。


之前就有征兆。还在当她的随从骑士的时候,露菲娜就表示出对圣痕的兴趣。问得太多也失礼,光靠看又看不出什么来,而她也很不喜欢被人盯着自己的背,几次之后觉得自己也算忍得仁至义尽了,冷笑一声想别再给我逮到你又做贼一样地偷窥,到时我们总账一起算。但女神在上,老头子在这节骨眼儿上招呼她们去接新任务。


地点是在诺桑普利亚封锁区交界。盐之杭的“神罚”之说不为时间所湮没,教会在精神层面对于大陆的掌控,自此开了一个缺口。于是有宗教


狂热分子质疑教会的存在,企图自行重新解释圣典,探索女神与世界的本源。这是毋庸置疑的找死行为。梅尔卡瓦一号机载着两人前往帝都后低调返回法典国,她们找到帝都中央火车站,几经辗转坐上一周只有两班的前往诺桑普利亚南部的火车,而后徒步翻越积雪未化的丘陵,进入人迹罕至的地区。


找到目标并不难。那群人,身上都带着自残的伤痕,看见两人健康无残缺的身体像是遇上了怪物。是否是因为抱有“由我们的痛苦来为世人赎罪”的想法呢?这个念头一闪而过,露菲娜在身边侧过了身,她按上刀柄用对方从来没听到过的语气嗤笑一声。


“撑不住了就赶紧逃。……我没工夫救你。”


老头子给的情报有误。露菲娜和她背靠背各自为战,蜂拥的人群眼里爆出无理智的火花,吼叫着扑了上来。经过长久锻炼的有力手指勾住刀把护手,手腕一翻,刀刃流光毫无涩滞地割开逼近身体的袭击者。


 


从左下的部分——对于对方来说是右腿开始,隐晦的银光带动一线血色反劈左肩,而后伤口神速扩大,在身体意识都尚未反应过来之前就因为肌肉的牵动撕裂成巨大的黑洞,腹部内粉白色的柔软部分软塌塌地流淌出来。凶手懒得多看一眼,抬脚,高跟鞋顺势抵住被疼痛刺激僵硬如铁的胸部肌肉,直接踹飞了出去。


露菲娜在身后用法剑左击右挡,一律远攻膝关节部分阻止他们的逼上。因为人太多,最后单靠法剑撑不住,腰包里的战术导力器亮起来,女子挥剑挡下最近的一个敌人,喘一口气,发动了炽炎地狱。


“有那功夫直接对准要害!你那泛滥的同情心给我收一收!”


无论下手怎样狠,敌人都没有退缩的意思,无休无止的烦躁和杀起了性子的亢奋刺激着脑部,虽然也想到了这些人如此失去理智地攻击该是另有隐情,也不愿再去追究。接到的命令就只是消抹叛离教会的存在,那么,只需要将他们都视作异端。


“这样——不正常——”


露菲娜努力地抵挡,但是已经很勉强了。额前的粉发下汗珠凝结,随着主人的动作被甩掉,随从骑士的声音断断续续,勉强压制着情绪:“一定有——源头——”


她劈掉了一个人的半边脸,暴躁地吼回去:“早说了撑不住就滚!”


但是彼此都心知肚明,有杀出一条路的功夫恐怕体力早就消耗完了。露菲娜在身后似是走神了一瞬被击中了,身体踉跄一歪撞到了她的背。那一瞬间她听到露菲娜的低声。


“爱因,左后方。”


然后露菲娜·亚尔珍特,生平第一次看见“圣痕”的模样。


 


(五)


之后的某一天,正骑士露菲娜用非常明媚的微笑问守护骑士第一位《红耀石》这本小说如何。后者用指尖夹出一支烟,双腿交叉平搁在长廊的凳子上,历数罪状。


“糟透了。第一我没死。第二我没当过猎兵。第三,我才不是35岁上下的大妈。”


“不不,不是35岁。按照书里写的,你死的时候该是38岁了。”


粉发女子很愉快地笑了起来,指尖摩挲着书页,正是《红耀石》第九回的某一章。其实她们之间从来没有过问对方的经历,过去,也无从得知真假与否。露菲娜轻轻合上书,视线穿越过长廊的尽头。


“呐,爱因。你的圣痕,为什么会显现呢?”


被问者回过头,眯起眼睛。夕阳撒在两人身上。


“你为什么认为,圣痕这东西一定需要某种理由才会显现呢?”


这是拒绝么。坚守自我,分离界限的杀伤武器?她应该怎么回答才好呢?那是女神刻于生命里的烙印,不以人的意志而转移,甚至因为其强大,连稍许的忽略和无视都做不到。至美,至强,自有它的意志,所以一切接近和改变的努力都是妄想。


女神从不降临人间。


而露菲娜从来承认生而为人就有做不到的存在。有更多的事情等着自己去做。


正骑士起身,对守护骑士微微颔首,告辞。


脑海里浮现的,是那个时候她看见的,浮现于她背上的光。


 


在十八岁的露菲娜眼里,这是非常接近女神的一个形象——如果不是那张脸太过熟悉的话。


红耀石闭了闭眼,茶青色头发猛烈高扬起来,空气流动围绕在周围愈来愈暴烈,顺着一个方向忽快忽慢地旋转。她惯常用的马刀脱手了,不对,是她自己扔掉的,当啷一声落地。暗红的披风被扯落。黑色紧身衣刻出顺滑背线,像是导力魔法开始驱动一样,空气中浮出巨大的暗红标记。有人睁开了眼,向前跨了一步。


没有人在意露菲娜的存在了。失去了视焦的自残者们本能性地全部面向红耀石。爱因·瑟尔纳特继续一步步向前,短暂的寂静过后,有人发出变了调的吼叫扑上来。


露菲娜一开始没能看清那个人的动作。


敌人手中握有长约120里矩的生锈铜棍,没刃没刺,全靠惊人臂力钝打。红耀石矮了对方半头,头都没动一下,只是眼神微微一瞥。


左肩受伤的小骑士捂住伤口,一霎那瞪大了眼睛。


茶青色发丝晃了一晃,她抬起右手,掌边沿着对方手臂自下而上削向手腕,指尖在桡骨与尺骨当中一划。紧握铜棍的手自拇指根部开始松开来,凶器从对方手中滑下。偷袭成功的人手腕一翻,轻而易举让铜棍顺势滑入自己掌控里,再沿着使用力道的方向挥出,看似没怎么大力的一击直接命中太阳穴,她还有意将棍子狠狠擦过敌人皮肤,磨伤了一大片,莹莹的铜绿粉末黏在其上,和微沁出来的血混在一起。


这用了一秒还是半秒。后方攻上来的人完全反应不过来,依然凭着惯性向前猛冲,但像是被针穿透的细麻布,叠得再多再厚也减缓不了穿刺速度。


用完了就扔。她像是自始至终空着手,眼眸动一动,便夺走了对方的武器,顺势一击之后就将之脱手,空下来接下一波攻击。若是复数的人一起打来,将其中最快的那人凶器夺来抵挡反击,然后再漫不经心地扔掉。没有什么东西于她而言是不可能,行进的速度不因此慢了一丝半毫。


露菲娜觉得身上发冷。大概不仅仅是因为出血的关系。


十二守护骑士,各自拥有各自的圣痕,彼此之间力量不重叠。而守护骑士第一位,她的排名不是根据实力高低或是资历之类的问题,纯粹只是因为,她天生就是无可争议的第一位,最为特殊的存在。


爱因·瑟尔纳特的圣痕,代表着“起源”。


是从0到1,从静止步向运动,从虚无变成现实,所有“可能性”的具现化。她从不拥有着什么,那是在她之后的人才能掌握的东西。但谁也无法脱离她而存在,正如所有人先要睁开眼,才能确实地看见世界。


她曾经笑问还有什么武器能难倒你么爱因?她收了法剑,淡淡回答,大概不多。


那个拥有红耀石一般眼眸的女子一直都是懒懒的。不愿去多想多做,她肩负的一切责任都可以完成,但不愿做得更好。她曾经为此小小愤怒过,这样强的人,这样强的力量,不愿去思考自己能做些什么,只是无聊地完成任务,而女神的这个世界,幼嫩美好又千疮百孔的世界,多么需要你……


但是倘若,看不到自己的界限在哪里,这逃不开的一生,是不是就如同雾气茫茫的荒野,无穷无尽。


(女神之恩宠落于汝肩。)


红耀石的几多活法,最终归于同一命运。


 


一路轻描淡写地虐杀,她走到重重包围圈之外那个小女孩面前。小姑娘瘦得脱了人形,发丝雪白,没了肉的脸庞上眼睛大得骇人。一块平板的胸前趴着说不清是机械是昆虫的物质,面目狰狞可怖,像是和她的圣痕互有共鸣一般地闪着蓝色荧光。


“古代……遗物……”


是“活着的”。死死噬咬作为宿主的胸前,直接从中吸取能量。她勾起了嘴角,分不出感情的低语。


“那么……该怎么办呢。”


“——爱因!”


露菲娜的声线因为震惊和紧张一瞬间拔到最高点。感知到危险的古代遗物临死挣扎一般猛然爆出全部力量,被打倒在地的人们扭曲着爬起来,被夺走了武器之后也不去捡回,直接张开口咬了下去!


而她不屑地笑着,手指点住了最后一搏的遗物,圣痕猛地收缩。


呆滞的小姑娘尖叫起来。


 


(六)


“以上是本次任务的报告。”


“辛苦了。”


老头子一边收了书面卷宗——当然她是没耐心写这种官样文章的,都是露菲娜的笔迹——一边推过来一杯她最喜欢的朗姆酒。平时明明都是半真半假地劝她别喝,现在这个做派,只能让人想起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不过她也懂得这杯酒什么意思,冷笑着翘起腿,等着见招拆招。


“那么……根据你的描述,当时在场的人都失去理智,却又有针对性地攻击你们。这是为什么?”干枯暗淡的眼珠转向她。


“是啊。为什么呢。”她挑衅地看回去。


卷宗里没半个字提到古代遗物的事情。原因是它拿不回来了。露菲娜一箭洞穿了那女孩的心脏,失去宿主的遗物还想移到别人身上去,而离它最近的就是红耀石。


守护骑士和随从骑士,谁都没有天真到认为这只是普通的情报有误。以人体自身的生命力作为来源、抱有简单自我意识和脑部侵蚀能力的古代遗物,这不是一般的机械性古代遗物,更近似于一个生命体的实验品。理论上来说,凡是“活的”的遗物,星杯骑士都有义务保证它的存活并迅速运回法典国——


 


“……”


露菲娜举着弩,一动不动地盯着她。


红耀石以漠然的视线回应。圣痕还在她背后发出光辉。除了法剑,还有弓弩。很好。懂得藏起一手的小骑士。脑子真是好,一切战况是不是都在你掌握中?那么努力地,想做最后的赢家。


“杀掉它。爱因。快一些。”


然而声音还是颤抖了。小女孩,这个场景对你而言,是否刺激了些。


“再不快就来不及了。它还可以找别人,它还可以侵蚀别人!”


那又如何?啊,因为它现在在咬着我的手指头么?对你的上司这么没信心么。仅凭这一点就该被训。


“听我说话啊!爱因!”


不要那么说,听起来好像我疯了一样。的确曾经有过被圣痕初次爆发的力量所左右而失控的例子在,但那和红耀石没有任何关系。我清醒着呢。


相距10亚矩。于她而言是矮头冲刺就可以轻易越过的距离,而于她只需要扣下扳机。


“……爱因。听我说。你是……”


这是后来被称为“千之腕”的她最初也是最拙劣的一次交涉。之所以说拙劣是因为时机差,表现差,自我控制差,从哪一点来说都可以被作为反面教材教导所有有志于交涉谈判的初学者。把所有的后路和威胁都摊牌出来给对方看,而且那在对方面前还完全不值得一提。头脑混乱组织不好语句,欠缺最起码的冷静和镇定,连声线都控制不好,将软弱暴露无遗。


那时唯一支撑着她的只有自己一直以来的信念。她面对那个人,知道自己不会输,不愿输,唯一不能认同的一点。


爱因。美而且强的存在。被注定了生存意义,无需也无法自我寻找道路,得到和付出都是恒定不变,茫茫荒野中独自一人,无所谓走也无所谓停。女神已经在你的灵魂里打上烙印,在可以自我抉择之前就领取神恩。没有什么做不到,孤独至老——


但是,爱因。


如果你可以——


 


箭已离弦。


 


“混蛋你真射啊!!”


红眸的人形狮子咆哮起来,收缩至极的圣痕瞬间膨胀闪耀到炫目,然后淡化了边缘逐渐消失不见了。露菲娜还举着弩,箭盒上搭的箭矢空了,粉发的骑士微微眨眼,把额头滑落的一滴汗挤掉。她直属上司的星杯骑士团总长怒发冲冠,腮帮咬紧了,左手反握住箭杆,上面涂满了鲜血。


空手去抓时速2300塞尔矩的弩箭……很好,抓住了。代价是红耀石左手的掌心一层皮完全被蹭掉,火辣辣地疼痛。


红耀石另一只手上,古代遗物失去了莹莹蓝光,因为外力碎了一半。露菲娜盯着它,她盯着露菲娜。好几分钟后,确定“那个”死了,随从骑士略微放低了弩,和她对上了目光。


圣痕隐去了。这一次红耀石爆发的最后一个动作,是在万分之一秒内偏过了头,不可思议地顺着箭的来势空手抓住了杆子,生生将它扯偏了轨道。


“……真的,还有什么武器能难住你么爱因?”


半晌,露菲娜收了弩箭,努力吐出这句话。


她也把箭一扔,脸无表情回答:“大概很少。”


始作俑者消失了。尚且还有命有行动力的敌人们都瞬间被抽走了思维,傻愣愣地停止了行动然后晕过去。脚下横七竖八的身体,一部分是之前被一击致命的尸体,剩下的都是大伤小伤的无意识者,并无大碍。后事的处理不是她们的活,交给封圣省派出的其余人员就好。红耀石手中的遗物,在维持了最后一刻的完整后,哗啦啦地崩裂,落到地上成了拼不起来的碎渣。


“如果被上头知道古代遗物出现了又被我弄死了,大概剥了我皮的心思都有。……啊,也不一定……”


她低语着,掌上还有最后一些碎末,手一翻,全部落了下去。


露菲娜射出箭的刹那,她最终还是捏碎了那个东西。用尽全部力气和精神,死死地捏碎。


“——还有你前面那副样子算什么。是怀疑我的能力,还是自以为是地觉得可以一个人动手。”


“……啊。那个只是,以防万一。”


“哼。”她给了一个鼻音,跨过隔在两人之间的昏迷人群开始朝对方走去,“如你所愿,这次亲眼见到了圣痕,感想如何。”


露菲娜看着她一步一步走近,擦着她的肩走过。茶青色摇曳的卷发,黑色紧身衣包裹住身体,背部的料子被不可捉摸的力量烧掉了,暴露出红彤彤的肌肤,还能感觉得到灼热。


“嗯。爱因的圣痕,好像一朵花。”


看不出有几瓣,紧紧包裹在一起,只有尖端微微松开的花蕾。那其中,到底有多少力量。


是何等的危险。她任由遗物咬住指尖绝非有勇无谋的举动,对于用圣痕之力压制住它然后带回封圣省的计划也有信心。然而不明真相的随从骑士拿起弩箭对准她的一刹那,晕眩感笼罩了脑子,然后狂暴的情绪从身体最内爆炸开来。


无法不怨怼。不是理智想要这么做的。可是这个拿着弓弩对准她的人,翩然一身走到她的生活里,肆无忌惮干扰她习惯的存在方式,试图想要做些什么,大处小处都在告诉她你可以做得更好,你应该做得更好。小心翼翼而几乎无耻地想要改变她,用尽一切手段,接近她,触碰她,缠绕她——


现在,这样用幼稚可笑的方法去威胁她。


红耀石几乎从不为人动怒,因为无所谓。但那一刻她是真的情绪失控。


是这样吧,认认真真想要做些什么去完成心中的世界,约束恶,抚慰善,做尽一切努力的小姑娘?又一次地,想要以宽宏大量的态度,给予她什么样的捆绑?不用语言,而是用进退疏离来告诉她,什么该什么不该,如果她不愿听从,就可恨地笑一笑,若无其事地走开。


一如现在,拿着弩对准,那肢体语言分明宣布着,捏碎,我放下;不捏碎,扣扳机。没得商量。


多么理智,多么冷静,多么理所当然。


——如果真是如此,为什么还要那么喋喋不休地,浪费那么多时间去说一些很傻的废话?


“爱因。听我说。你是很强的,没有什么做不到。可能因此你会觉得无聊,连生存的意义都不用自己去找,反正女神已经替你规划好。可是即使如此,你也不该放弃自身的价值,去思考,去想一想,做一些事情让自己得以存在,而不是行尸走肉。女神给你圣痕,不是为了枷锁,是让你看看,有很多事情,别人做不到的你可以做到。你可以比任何人都幸福的。因为你是被女神宠爱的孩子,爱因。”


虫子咬在指尖上,她睁开了红耀石般的眸子看着她。视野似乎渐渐清晰起来了,她刚才听到了些什么?耳边一直轰隆作响,血气上涌到脑袋里,各种感官都模糊一片。但是现在慢慢平复了。


然后看到箭矢破空而来。下意识地用空着的手去抓,掌心猛然的疼痛烧热了身体,头脑和情绪却比什么时候都安稳。


混蛋你真敢——她抛了箭矢,瞪过去。


 


和封圣省联络了一次,告之任务完成。她语气强硬地说古代遗物这回事先不要往上报,出乎意料的是露菲娜这次也有赞同的意思。按照原路返回,坐上前往帝都的火车,窗外残雪反射的光芒甚是强烈。她却不拉纱帘,倚在可供卧睡的软座上,眯着眼睛。叼着一支烟,没咬也没抿住吸进肺里,松松地夹在唇齿之间。雪光反射之下茶青色的头发和红色瞳孔的光越发明显,鼻梁和下颔的线条有些男性的强硬,卷发又把它柔化了。


像是累了,两人谁都没有说话。是傍晚的班次,人又少。没多久夜色压沉下来,小包厢里谁都没去开灯。总长大人忽然说要吃东西,对面唉了一下起身说知道了我去问问列车长……黑暗里女子打开包厢的门,积雪泛出的暗淡青光映出了细瘦腰身,她靠在窗边,看了一眼,把视线扭向窗外。


忽然很想合拢手掌,低下头,对着女神祷告。想要问,该怎么做,才最好。可是心下明白,圣典不会给答案。


但是有什么关系。她想。


因为有人说,没有什么是自己做不到。


 


(七)


法典国默不作声的肃清活动始于1195年的5月。同年8月,露菲娜·亚尔珍特由随从骑士升为正骑士。


火烧云很漂亮的傍晚,露菲娜拎着不多的行李离开红耀石的独栋宿舍。后者坐在游廊长凳上,摸出一支烟,蛮横无理地开口。


“那个白肉鱼羹我还想吃。”


“我教过厨师长了。”


“上次那个解酒药很有效。”


“我住过的那个房间书桌抽屉里有配方。”


“我还是讨厌写任务报告。”


“会有新的随从骑士来供你压榨。”


“我的浴室门还是磨砂玻璃的。”


“……”


露菲娜沉默了三秒,蹲下身来笑容甜蜜:“门锁我给你换过新的了,其实你不锁也真的没关系,真的有不幸的孩子撞到了就抓进来一起洗比较像你?但是爱因,说了这么多话闹莫名其妙的别扭,为什么不老实一点呢?”


老实一点,承认。承认什么?


露菲娜闯出名头很快,不多久就能听见“千之腕”的外号。骑士团的编制在红耀石不动声色的洗刷下好似大浪淘沙,她身边的随从骑士也终于开始有了固定的形状。主教在暗处冷眼看着她的动作,没赞同也没阻拦,目光平淡似乎是默认。她也懂,心知肚明,这一任法王是盐之杭事件后新立的,法典国内依然残留着不少错综复杂的势力。老人家韬光养晦近二十年,该是收网的时候了。


所以她心很定。看不惯的人,她眼中长歪了的毒瘤,直接切掉就好,干脆利落的行事风格一如她曾经对外法的制裁。不要和我说你是否无辜,那其实,一点也不重要。


收受贿赂的僧兵团头领,监守自盗的圣物管理者,无能渎职的典礼省司教。有人在最后关头依然平静不发一词,对她要求要以此身对女神做最后一次忏悔,她扬扬眉毛觉得可笑,懒得理睬,直接把拖拖拉拉不肯走的固执老头子推出门去。于是这些收钱偷盗的时候都没眨眼睛的人,一瞬间看向她的眼神如此怨毒。


若果真将女神的教诲看得如此之重,何必走到今天这一步。人年纪活大了,有些事情真是越来越不可理喻。


年轻的也有,比如那个盖鲁格·怀斯曼。19岁进入封圣省,24岁就成为司教。背地里做些什么事呢,虽然不是不明白你对于圣痕的兴趣,但是太过执着是很危险的哟。她托着下巴自三楼窗口望下去,看向黄昏里一片安静的小世界,觉得这种蠢蠢欲动的情绪,似乎也不错。


露菲娜成为正骑士后任务多在大陆西部一带,能回到封圣省的时候不多。夜晚她坐在游廊上抽烟,有人走来,笑容疲倦,音色明亮。


“爱因。”


她们谈了很久,跳过互相寒暄最近是否可好,直接切入到话题中心。露菲娜指出她太过雷厉风行,只怕会欲速不达,而且有些事情的处理上的确急躁了,恐怕会有后患。她咬着烟说瞻前顾后不是我的性格,要下手就不能等对方反应过来,至于后患什么的,确保斩草除根就可以避免。她说这太理想化了呢,人总有想不到的地方的,步伐慢下一点点,考虑得再周密一些不好吗?她说不好,这种事情我做不来,我只能用我擅长的方式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她说但是至少不要因为步伐过快引起警惕呀,被逼到绝境的人反扑一口是很危险的。她说我还真想不出那些人里的谁可以咬伤我,真要那样不也有趣?她说这不是有趣不有趣的问题,稍有差错都有可能引起腥风血雨,拜托你意识到后果很严重好吗?她说没有我一样会有腥风血雨,圣母如你又该怎样去阻挡呢?


最后她夺下她手里的烟盒,勉强按捺着情绪说爱因是该说你任性还是自信过头呢?她叼着的烟燃到尽头,冷冷回答因为有人说过我没有什么做不到啊。


死寂了一会儿,露菲娜微微欠身说明白了……抱歉连夜赶回来很疲累,我先去休息了,晚安。她没吭声,保持着这个姿势直到露菲娜离开,面向已经微露白色的东方,嘟哝一句什么晚安,天都亮了。


 


其实露菲娜说得没错,她暴风疾雨的肃清固然迅速有效地排除了异己分子,但也种下了无数怨毒的根。三年后,毒根开花结果的时候,她木然地想,女神真是分毫不错,即使对她宠爱的孩子也是一样。


她曾经下手排除的典礼省前司教,在遭到流放之后怀恨在心,雇佣猎兵团袭击了紫苑之家。这一事件,在封圣省的卷宗里,被称为“第五位受召”,归在极密·圣痕那一档。


因为事情太过重大,守护骑士第一位必然要出马善后。昏迷的凯文·格拉汉姆被她交给自己的随从骑士以梅尔卡瓦一号机直接送回封圣省,露菲娜的遗体一早被妥善处理。可是即使把所有的枪都拔掉,当她要去看的时候,露菲娜之后跟了她最久的随从骑士也死死地拦住了她,不顾周围人倒吸一口冷气的表情。


然而红耀石却语气平静:“我必须要看。放开。”


无论那是什么样。她不能不看。


然后又是很快的。回到封圣省后接到红衣主教的手谕,封圣省已做出决定,由显现了圣痕的凯文·格拉汉姆担当空缺的守护骑士第五位,法王也已认可。


她捏着手谕想了很久,起身,大踏步地走向很久没去的老头子的房间。冰冷的杀气沿着走廊一路肃杀蔓延,有圣务官试图想要告诉她主教现在不便,被她一巴掌抽到台阶之下,然后高跟鞋狠狠踹开了门。


“告诉我。圣痕这种东西对你们而言,就那么重要?”


昏暗光线里,刚进行沐浴完毕的苍老身体干枯皱缩,白色长袍搭在缩起来的肩膀上。时间一分一秒流失,在她体内炙热的愤怒被抽走了,忽然觉得很冷,很干,是什么东西,失掉了。


有人在反问她。


“那么你呢?露菲娜·亚尔珍特这个人对你而言,就那么重要?”


她回答不出来。是的,不应该。只要点头摇头的回答,她呆若木鸡。


凯文接受了第五位的职阶。露菲娜留下的那个妹妹她后来也远远地看了一眼,粉色的头发和她姐姐一模一样,眉眼是类似的清秀,稍有不同的是这孩子看起来很乖,不若其姐笑容背后总是一副打着整人算盘的主意。有一次她无意中这么说了,周围的随从骑士皆茫然。


“亚尔珍特前辈?……没有呀,她一直很温柔可亲的,整人什么的完全没有呀。”


这才是腹黑的最高境界吧,你掩藏得好。她挥挥手,表示不要再提这个话题。


逝者已矣。


而这世界依然在旋转。


 


尾声


该如何给露菲娜·亚尔珍特下个定义呢。她想自己也是该考虑考虑这个问题。莉丝固执地站在她面前,她靠在椅背上抱着双肘冷冷盯着她,小骑士毫不退缩,最后是她撑不住皮相,长叹一声,郁闷地想在固执这一点上,姐妹俩还真像。


“……不让你去你也不会太平。好啊,就把你编为那小鬼的随从骑士,不管发生了什么事,都别给我哭鼻子回来。”


辉之环事件已经过去半年,抹杀盖鲁格·怀斯曼的行动也顺利完成。莉丝跟在她身边学习三年,她有时看着少女练习法剑的背影,都会想,和这种武器最适合的果然是粉发。而如今,又一个用法剑的粉色头发的人,也要走出法典国的国界,去试着接触世界了。


可以做的事情很多很多,但是非常偶尔地,也会觉得无聊。她独自跳上梅尔卡瓦一号机,对着快哭出来的飞艇小管理员笑说回来请你喝酒,旁边和她熟识快十年的维护大叔看不下去,跳过来大吼要再敢像上次一样飞到帝都去碰坏了机翼,回来我用扳手敲死你!她大笑着发动引擎,流线型的小巧机身刺向天空,融化了的蓝色夹着雪白流动,光洒落在机翼上。


那么该去哪里呢?


“——导力能源不够了。随心所欲这种事,麻烦你留待下次?”


那是某一天,对着完成了任务一时兴起说要绕到诺桑普利亚盐化区去看看盐白大地的红耀石,粉发的随从骑士挥走额头上的十字路口,对着能源槽70%的能量面无惧色地撒谎。


爱因垂下眼,看见这一次的能量槽上全满的额度哼哼笑了。


露菲娜有个论调是该做的事情永远不会少,浪费能力这种事情,请尽可能地减少。她眯起眼睛鄙夷地看向小骑士说你活得真了无生趣,大概从来没尝过意料外的惊喜之类的感觉?露菲娜直接操纵梅尔卡瓦掉头向法典国驶去,语速不疾不徐。


“即使全面做好计划,人想不到的事情每天都会发生。惊喜什么的,从来不缺少。我们能做的无非是保证做好应对手段,对女神恩赐的惊喜以感恩之心接受,而对于突如其来的伤害和黑暗,学会保护和救助。”


用这种理由,就能理所当然掐掉我从高空俯瞰神迹的心情么。好吧,我不为这个多计较。


这一次,你拦不了我。


机长座左手边有塞姆里亚全地图。她自唇间拿下抽完了的烟头,掐一掐,漫不经心地扔过去,决定落在哪里就在哪里降落。烟草味道一路下坠,无声找了个落脚点,她转头去看的时候忽然想到:万一扔到了海上怎么办?


没怎么办。海上就海上。照去不误。


结果看清了的时候苦笑。大陆西侧长长伸出的海岬上方,毗邻亚瑟利亚湾,与卢安遥遥相对的一个点。地图上标的名字是Magnolia。真是只差一点点啊……


只差一点点,她就可以冲进海底,再不回头。


“因为你是被女神宠爱的孩子,爱因。”


可这能算宠爱么?如果仅仅是让人“死不掉”或者“不去死”的话?她调转方向,设定了目的地为玛诺利亚村,然后切换至自动飞行那档,身体缩进椅子里面,又摸了一支烟。


她想露菲娜大概一直没有明白,对于圣痕,那种她无法排解的,不是自傲烦躁觉得那是囚笼——当然也不是没有——然而最深的感觉,是恐怖。


当然这太苛刻了。她如何能去要求一个不背负圣痕的人能明了这种全世界都未必有人能明了的感觉呢?而且,那个人也从未活到可以如此熟知她的年纪。


来不及。做不到。就像迎面走来,只能匆匆地笑一笑。


露菲娜说凯文那孩子太善良了,以至于经常会把自己逼到绝境。那个表情并非单纯身为姐姐的担忧感伤,也是一种毅然决然,目睹祭品送上供奉台时,无可奈何的镇定和悲悯。


只有那一瞬间,爱因·瑟尔纳特是真的,很想掐死这个人。


圣痕那根本不是人类能够承受的东西,女神所赐下的这份力量是无限量的存在,而“人”这个有限的器皿若无法容纳,只有爆裂崩毁一途。掌握不了就会失控;掌握得了就会上瘾,然后周而复始,直至到达极限,彻底毁坏的一天。


露菲娜看着她的眼睛说,你很强,别人做不到的事情,你可以做到。


是的,因为做得到,所以努力去做,去使用女神给予的力量,去无限制地变得更强。


你真是要我去死么?为了你所爱的这个世界?


她好几次都想这么问,但是住了口。


这个人的灵魂,究竟是用什么材料做的呢。她不是不明白,露菲娜·亚尔珍特就是这种人,无论看到多么丑恶黑暗的事情,也绝不会动摇她对于这个世界的信念一分一毫。对于圣典上描述的真理,她笃信不疑;对于真实存在的丑恶,她认同怜悯。每一次带着得体的微笑站上刀光剑影的分界线,以和蔼可亲谦逊宽容的态度左右逢源,娓娓分析局势语气是十二万分贴心的设身处地,你会觉得,啊这真是个通情达理的人,天大的火也可以被清秀舒服的笑脸浇灭,事情完结很久了才意识得到,对方人畜无伤的谦和背后,己方的进退都是她一手操纵着的。


可以自由地从各方立场上考虑问题,让所有人错觉这是自己的同伴和盟友。可“千之腕”的行动自有她的信念为指向,正如她为人的核心。


她承认一切恶的存在,视之为正常现象。但决不悲观,决不妥协。


简直是女神在人间的具现化。


所以爱因对此了然于心。这个人,为了这个世界,总有一天会毫不犹豫地去死。


 


玛诺利亚间道的石路在巴伦灯塔前汇成一整块大而平整的空地。梅尔卡瓦喷着热气流缓缓降落,镇守灯塔的老头跑出来目瞪口呆地看着小型飞艇从天而降,她打开机舱门跳下,和老头对视半天,看到对方视线盯着手上的某一点,往手上看去恍然大悟,颇为大方地把烟盒抛过去说就当租借费,东西停在这儿麻烦您照看一下?老头儿打开烟盒看见一排的卷烟笑得如菊花怒放,说好好好你就放心吧——这牌子我最喜欢了。


略带咸味的海风螺旋而上,她信步踩在表面湿润的碎石地面速度悠然。有小魔兽在路旁的草丛里蠢蠢欲动,嗅到人的气息就冲了过来。她好笑地想真是理想国度呀,连魔兽都那么单纯天真,难怪那小鬼头为辉之环来了一次,回去就和新进来的随从骑士闲聊磕牙把利贝尔吹得天花乱坠赞不绝口?说白花环抱的卢安,平静安稳的洛连特,轻巧明快的柏斯,蔡斯中央工房六层的建筑何其简练精致,亚宁堡长城以厚重姿态面对一切纷繁变化,格兰赛尔纯白大理石的王城,有夜风把大圣堂的钟声送至远方。


这么一个小世界,大概就是那个人所向往的吧。


再怎么无私为公的人也是有脾气的。露菲娜这点上比较惨,历来的对外形象都是温柔可亲,自身的理智隐忍又不允许她对着无辜他人发泄郁闷,所以这种时候会特别难熬。她笑得不怀好意说知道活得任性一点也有好处了吧?对面抛来幽怨一眼让后背炸开了,她不由分说一把拉起她的手跳上梅尔卡瓦,一边碎碎念你要是跳海了倒是一了百了留下来的人还要补空缺那可就苦了,一边启动飞艇冲向蓝天。露菲娜干脆坐在地板上有气无力地问你又要晃到哪儿去,驾驶座上的人回过头来,扬一扬眉毛。


“送你去跳海啊。”


陷入低沉气压里的人没力气像以往那样笑眯眯地把她的吐槽折一折再反扔回去,只是喃喃地自言自语:“哦。有你陪着去死也蛮好。”


那一刻她惊了一般地回过头去,露菲娜却垂下了头疲惫地闭上眼睛瞌睡。


 


玛诺利亚村不大,人也少,临近中午时分,有料理的香味卷在海风里,甜甜的是葱的味道。乡村小教堂里传出人声,修女带领小孩子诵读圣典,稚嫩声音不明所以却一字一句读得很起劲,显然是因为喜欢小修女摸摸脑袋给予夸奖所以分外努力。可爱的反应。


不记得哪一年她找露菲娜,被对方的随从骑士告之代替发烧的巡回神父去布道去了。堂堂正骑士做这种事么?真是很“露菲娜”。她闲庭信步地找到小教堂,无声推开门摸到最后一排座位坐下。主讲台上粉发的女性换上修女服,面前摊着圣典,没看。双手交叠在胸前,虔诚的姿态。




“如今常存的有信,有望,有爱,这三样,其中最大的是爱。”




《爱歌》。第十三章。她调整了姿势,靠在椅背上,目光落在了那个人的头顶。


一开始是很无所谓的。自己只是想找一个有点用处的小随从,就像用得称手的马刀,导力器,物尽其用,不能用就扔掉了。她不能也不想为别人负责什么,因为知道做不到。难道不是这样么?偏偏有人不知好歹。她任由对方明里暗里小心翼翼地干涉,抱着“我看你能玩到什么地步”的好戏心态,到最后意兴阑珊,放下杯子警告说,不要试图改变我。


其实已经被刺着了,前所未有地,像是被踩痛了尾巴的猫。本能地去抗拒,那种目标明确而过程乏味的生存方式,可是却不得不承认,那样活着的某人,很美丽。觉得那是虚伪,毫无抗拒地爱着这个世界之类的,明明接触到的阴暗脏污有那么多。可是即使是虚伪,看向自己的眼睛,也能那么有光么。




“爱是恒久忍耐,又有恩慈;爱是不嫉妒。”




然而自己的确嫉妒了,嫉妒得无法忍受,所以更加想要用力地推开。而那个人,天生一种可恨的冷静秉性,知道要去干涉一个人生活什么的,太难做到,又没有效率。所以也只是试一试,监管她的烟量,耍着小手腕扣下酒瓶,找尽借口让她不无所事事地浪费时间,想要告诉她,还有很多事情等着你做。做好了被彻底拒绝的准备,所以不曾因为她的抗拒受伤,只是笑一笑,心想果然啊,便默不作声地走开。


只是默不作声地,走开。




“爱是不自夸,不张狂。”




可是如果真的就此收手,难道不好么。宿醉头疼的清晨,她捏着纸张,从窗口望向凉亭,女子捧着圣典坐在惯常的位子上静静地看,触及到了她的目光,远远地,微笑了一下。也没有什么被辜负的赌气,那么平淡温和地,点一下头。


忽然就有什么在眼底暖了一暖。


自己是赌着气的,不愿给任何东西。对方也明白这一点,也试图改变,失败了,被拒绝了,于是缩回原地,准备不再努力了。但即使如此,她还是愿意准备好一碗醒酒的药,放在惯常放杯子的地方。


不是我所希望的那样也好。你依然值得好好活。


这是爱因·瑟尔纳特生命里,第一个全然陌生,却愿意对她微笑的路人。




“不做害羞的事,不求自己的益处,不轻易发怒,不计算人的恶。”




诺桑普利亚回帝都的火车包厢,夜色沉寂下来,她随口捏个借口把那人支出去,独自缩起肩膀沉思。


不为别的,也不全是为了露菲娜说的那些话。可是那一晚她真真切切地考虑了自己的曾经过往,去设身处地地想一想,若是自己换一种活法又该是如何。以前读过的哪本书,名字内容什么的早已忘记了,只记得末尾一大段的空白,然后两行小字用以结束:


“你现在的所在,若是不离开,就永远成不了好地方。”


是这样的吗,即使结局终究会殊途同归,也可以找另一条路走走看。她垂下了脑袋,把脸半埋进披风里,问自己,这样大动干戈地改变是为了什么……然后想起谁说过的,因为遇见了一个人,一种活着的方式,才知道,自己其实还可以找到别的可能性……


她想自己明明从来不看镜中花水中月的存在,认定不具备任何意义。


理想。人类的理想在女神面前又是什么样的存在。露菲娜的理想在自己面前又是什么样的存在。


她们质疑着对方否定着对方却也同时肯定了对方。最后的结局唐突到简直像场笑话,胜负未分前却有人中途离开了席座,于是答案再也无法落定。


可是未来会有的。


未来会有的。


到时候,能否坦诚一回。


去拥抱。




“不喜欢不义,只喜欢真理。”




因为女神所赐下的恩宠,从来不该是囚笼。


露菲娜在她背后,声音轻到几乎听不见,只是自言自语。可是她怔怔地看着闭上眼瞌睡的人,意识里始终惶恐困惑的一个隐痛被划了一刀,热的液体呼啦一下涌出来,随着血液流到身体各处又沉积下来,酸楚的疼痛里,有暖热的幸福。


她想自己其实有很多很多话没问她。是觉得奇蠢无比也好,害怕答案也好,都始终没有说出口。她们也有吵架,分歧,互相的冷战,决不妥协,对对方失望,视对方的某些举止为不可理喻。可是她一直都想说,即使无法理解,也觉得很美,那么你呢?你看我又是如何呢……


我算是,什么呢。


“有你陪着去死,也蛮好的。”


她遇到的这个人,用虚弱困倦的声音,说最没有防备的话。


 


“凡事包容,凡事相信,凡事盼望,凡事忍耐。”




爱因·瑟尔纳特抬起头来,卢安上空天明媚如浅色调透明的蓝宝石。露菲娜很喜欢这种天空,说以后隐退了好想在这种地方隐居养老啊……到时候你要不要一起来?


彼时的自己,是不是太过现实:“等活到那个年纪再说吧。”


其实想要啊。


在四五十岁的年纪,在看得见海的地方造一所木质的小屋,种上白色的木莲,捧着茶杯晒太阳,互相取笑对方身上的伤痕。然后面向大海,不用说话,静静地眯起眼,以最虔诚的心境,感恩女神。


赐一路相伴,生命大礼。


谨以此感恩,而不以话语道谢意。


 


“爱是女神恩赐。于此礼赞。”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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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03-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