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蛋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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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蓝之境·上(科洛蒂娅·冯·奥塞雷丝)

空轨:科洛蒂娅本纪……(?) 全员入


2009年的真·少女心QA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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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常常做一个梦,梦里有人拉着她的手,许许多多温暖的体息拥着她,走着一条漫长无尽的银白路,是在黑夜,她抬头看得见星河浩瀚,垂眼却看不清四周同伴的面孔,但是手心里高出一度的体温,是暖的,就感觉安全。心满意足的完美世界。然后,路道的色彩出现分歧,身边的人慢慢离散,各自挑拣了不同的去向,她紧紧地低着头,不愿睁眼看见,唯有牢牢握住手心里最后的慰藉。道路颜色越深,同伴越发削减,空气发凉,往冷色过渡,她才发现这路仿佛通往夜空,足下的色彩越发透明。最后,只一秒,手心里温度消失不见,寒意疾速淹没,她瞪大眼睛,只见四下一片虚空的幻蓝。

 

梦醒了以后她总会感觉沮丧,这是病灶,是癌,是前世魂魄不能烟消云散的执念,它存在过的证据。她此生只有这件事做得分外不够漂亮。这种时候,她会看见窗外静谧注视她的夜空,同时听见嘶哑的问句从体内传来:

 

科洛蒂娅。你信仰什么?

 

她按一按胸口,等它安静。然而它们又从耳道贯穿。并迅速地撕拉成支离破碎的呐喊。

 

科洛蒂娅。你信仰什么。你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她再捂住耳朵。等它们镇定,消失。

 

然后就在那方无涯的时空里,一个人,坐等淡蓝色的黎明的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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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曜历1229年。科洛蒂娅女王重访久违的瓦雷利亚湖,其年利贝尔奇寒,降雪线覆盖全境,瓦雷利亚湖靠北一半湖面千里冰封,女王自格兰赛尔城登艇,按计划沿湖岸线一路向卢安市行进。然而出发一日后,她改了口谕。

 

“往北去一点。”她说,”我想看看冰水交界处的情形。”

 

当然有人知道她别有居心。随行中唯一一位有资格同女王叫板的人物这样提醒她:”即使您想在王立学院后院登陆,我们也不可能让您堂而皇之地参观。您拟定的计划是微服私访,何况今次随行的人手数量并不可观。”

 

“将军多虑了。”女王淡淡颔首,笑意清新自然,”朕确实只是想体察难得一见的国土风貌罢了。”

 

完了。

 

于是船行到瓦雷利亚湖正正中央的时候轰隆一声严严实实地搁浅,没有人对此表示意外。

 

甲板上女王陛下轻巧地翻过一页书,周身散发着傲雪欺霜的气场提醒灵压弱小者速速逃命。

 

温暖座舱内,东方打扮的老人慢条斯理地放下一张扑克牌,嘴里嗯哼哼的叨念不绝,用逼人抓狂的语速同对面的人讲:”化掉冰是治标不治本的做法……隔一会儿她又给冻上,还不如等她消气……”

 

对方在他揶揄的目光中扔下手里最后一张小丑,没有回答,看向窗外的背影。夜已降,未见她照明。这种情形下她不可能在看书。他定了定神,合上眼,转开头去。

 

科 洛蒂娅·冯·奥赛雷丝。一国之君主。四十三岁芳龄上依然保有少女样的雪青色发瞳,细瘦腰身,时常挂住一身大衣保暖,轻软料子在慵懒举动下细浪逶迤。垂至腰 下的卷发通常挽作盘髻,用来衬那之于她纤细脖子太过沉重的蓝耀石冠冕刚刚好。而不明真(审核)相者眼中她湖水般柔软的眸子拥有堪比鹰隼的锋利。连手镯都不 愿承担的瘦小手腕之刚硬更只有金刚石堪可比拟。你看见她,孑然一身矗立寒风之中,苍白笑靥,如寒宵之花细弱仿佛连叹息都来不及将凋零。殊不知她百战不殆的 心,坐拥比背后的夜色更为辽阔寒冷的疆域。

 

而那心,它生涩多汁的前生,即使是它至才至德的主人,也要偏下脑袋想一想,究竟是何年曾见。

 

这思考却难过政局或战场的运筹帷幄,使得意图搜取它的人,总像今次或者之前的任何一次一样,在不得当的时间地点条件下,陷入毫无防备的沉思。

 

她想自己应该还记得的。那个崇尚着,高尚与自由的少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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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起始于七曜历1206年。她二十岁生日那天。艾莉茜雅女王召她入女王宫觐见。

 

刚踏入女王宫门便感到肩上基库的爪微微收紧,冰凉凝重的气氛清浅且微妙。

 

避开王城会议室熙熙攘攘的人等,究竟是何理由令祖母大人在如此私密的场合会见客人,即使那人可谓利贝尔王室的亲友,但如今来访的身份到底是埃雷波尼亚的皇太子殿下。

 

露台上他华服盛装,优美好比天神。一如既往掬着一脸发自内心的笑意:“这真是历史重演啊,对不住了。公主殿下。”

 

而她每每面临将作出重大决议的时刻便凝重至面无表情的祖母,如今竟分明被名为哀痛的情绪刺破了伪装的防线。

 

“科洛蒂娅。”艾莉茜雅二世以极深的呼吸控制了声线,却转过身去面向露台,不看她。

 

“科洛蒂娅,”

 

“作为养育你的人,你的祖母,你所属国家的最高领导人。我恳请你不要拒绝皇太子的要求。”

 

她看向熟悉的友人温和而玩世不恭的笑脸,奥利维特·莱泽·亚诺尔鞠下身子,单膝着地。

 

“埃雷波尼亚帝国皇太子奥利维特·莱泽·亚诺尔,恳请利贝尔王国皇太女科洛蒂娅·冯·奥赛雷丝殿下,接受他的求婚。”

 

那时刻她的大脑首先考虑的并不是这是否一个玩笑,骗局,抑或晴天霹雳,抑或自己的意愿和周身千丝万缕复杂的人事关系。事后想来,她不得不承认自己与生俱来的政治优先本能。

 

“这是不可能的,皇太子殿下。”镇静与从容的语调中掺入三分恰到好处的疑惑,同时迅速摆出攻防进退的棋局。皇族处事最标准的气度礼仪是她血肉之躯中另一项本能。”首先,您和我都是彼此国家王位的第一继承人,若贵国并无打算同我国合并,我俩的婚姻必会造成一国的下任君主短缺,于情于理,这都难以令双方国民接受。仅仅出于政治考量的话,利贝尔王室并非只得我一名女贵族,而我相信贵国皇族中更是人才济济……”

 

“嘘——”奥利维尔轻轻摇头以食指封杀了她下面的议论,“我明白,那当然是不行。”

 

“因此我还有另一件恳请公主殿下答应的事:请自愿放弃王位继承权。以便接受王子的求婚。”

 

那一刻她已经感觉到什么,目光飞速游移寻求第三者的印证,胸腔中猛然抽紧的筋骨几乎瞬间将空气尽数挤出,听见奥利维尔“哎呀”一声,气流吹飞起她面前金色的刘海。

 

艾莉茜雅二世向来高贵挺拔的背影竟投下苍老的影子。温文慈爱的声音也失了醇厚的底气。

 

“……事情开始了。我的科洛蒂娅。”即使近日隐约得到些似是而非的情报,现实以如此汹涌的姿态兵临城下依然令到最老道的政客措手不及。

 

奥利维尔还跪在她面前,怜悯之色如轻捷的燕脚滑过沧海的瞳:“拜托了,公主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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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第一个。

 

盛大的订婚礼引来诸多非议与猜测。王国内一片人心惶惶。失去继承权的科洛蒂娅公主向来被认为是在才能上唯一具有接替艾莉茜雅二世资格的人物,而奥利维特皇太 子的继承权在帝国内部还颇受争议。这笔看似完全不平等的政治婚姻交易背后究竟是黑幕重重还是艾莉茜雅老年痴呆,以利贝尔通讯为首的各大刊物维持礼貌的缄 默,小道八卦却相继发布社论,轰轰烈烈的讨论持续了半年多。然而八个月后,所有无谓的争论仿佛被无声路过的龙卷风一举抛起,接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撕扯消抹干净。

 

埃雷波尼亚帝国发生大规模叛乱。以一度被皇太子用绝妙的政治手腕逼入进退维谷之境的铁血宰相奥斯本为首,从贵族到军队内部,鹰对 鸽两派针尖麦芒刀刃相向。更令人措手不及的,是因皇帝直属而常驻帝都的皇禁军亲卫队,竟鬼迷心窍般向叛贼奥斯本倒戈,对帝都内聚会商议讨伐事项的皇族子孙 进行了惨绝人寰的大屠杀。仅仅两天之内,从皇宫内部到帝都近郊,亚诺尔子孙的血肉染红了他们引以为傲的每一寸土地。未参加会议的其他皇贵族亦在帝国 境内被斩草除根。而皇太子奥利维特和皇帝尤肯特本人的头颅更被割下献到奥斯本面前,奥斯本将奥利维特的头颅精装,着人寄送利贝尔王室。

 

科洛蒂娅永远记得。那个金漆雕花的檀木盒子被打开的一刻,奥利维尔此生最后的表情,竟与他和她的最后一次相见后告别的时刻,那个包含了悲悯温柔清冷哀忧种种复杂情愫的面容,一模一样。那天他们讨论的正是关于被逼至绝境的奥斯本可能会有的反击以及应对策略,奥利维尔的理论是就当时的情势而言,他的立场占据着微弱的优势,不出意外的话,活下来的那个人就是自己,那么预留在利贝尔孤注一掷的善后也就没有必要,明年开春之后应该可以解除婚约。

 

“但是,情况总是在变化之中的。你永远不会知道到了那一刻自己真正将要面对的会是什么。”最后他这样说。依旧使用那玩世不恭的赖皮语气,为自己命运的可能性划下句点。

 

他败了,他死了。他唯一的头颅被派送到他倾注了最后希望的小小冒牌未婚妻面前。科洛蒂娅望着那理应勾画着倜傥不羁的表情,一刻不停地谈笑风生的眼耳口鼻苍白肌肤金黄丝发,心中一瞬麻木,接着世界就在她眼前闭了光源。

 

她还记得自己问过他:“难道就没有其他的办法?为什么一定要我……”啊,那少女矜持的语气,初次的婚约竟是对方的一着暗棋,未免也太不浪漫。

 

仅仅几个月后再想起当时的自己所担心的事情,她都不禁要笑到歇斯底里。

 

那个时侯奥利维尔脸上浮出了那个神情,为着面前的这名少女。纯洁宛如百合的存在,信仰着高尚与自由,以及自己的灵魂的孩子。

 

“我希望您日后不会对我抱有怨恨……亲爱的公主。若我果真失败,您会知道我从您这里夺走了什么。”他合上眼睛,轻轻地,转过头去。

 

“然而我愿意主导这一切的罪恶发生,为了我的人民……”

 

“因此只能在这里,用此时此刻我所剩无几的真心,向您道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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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第二个呢?

 

三个月后,奥斯本基本平定了帝国内部的抵抗势力,重整旗鼓后迅速挥兵南下,将枪口对准一直持观望态度的利贝尔王国。

 

卡西乌斯被暗算出在王国高层决策者的意料之外。没有人知道毒药是通过何种方式进入他体内的,也许是过午的那杯红茶,也许是傍晚在协会吃的那一块小甜饼。太过天衣无缝的行凶没有任何蛛丝马迹。被当做保命牌的S级连自己都差点赔进赌局。抢回一条命已是万幸。但对于众多王国军的将士而言,奉若神明的司令官的遭遇与他如今昏迷不醒的现状,用晴天霹雳这种词都无法形容他们心情的万分之一。利贝尔军初现颓势,帝国军如洪水猛兽,借由新型战斗艇穿越瓦雷利亚湖,毋宁提那状若虚设的长城防护,战线被直接推进至格兰赛尔心脏地带。

 

七曜历1207年冬至。王宫大劫。

 

确认祖母大人平安往雷斯顿要塞转移后,她掐握住艾丝蒂尔双臂。

 

“让我留下来。”

 

“不行!”

 

“让我留下来!”

 

“不行!!”

 

两句话循环往复多次,跟艾丝蒂尔一起耗在女王宫内的同伴发出不耐的咂嘴声。

 

“打晕送走得了。”阿加特皱紧的眉心和他在刀柄上不断捻动的手指都显示着他的耐心已经到了极限。无论是之于门外的敌军还是面前的公主。

 

陷入僵局的状况由一个人的开口打破。

 

“公主殿下啊……您怎么不明白呢?这场战争是为了什么?对于希冀和平的我国人民,以及帝国里饱受压迫的反奥斯本力量,您才是现在最为重要而脆弱的存在。”

 

一直坐在阶梯上未发一语的雪拉扎德转动手中烟枪,静静喷出一口烟。

 

“亚诺尔的子孙已经死绝了。作为历史上曾与亚诺尔家和亲的利贝尔王族一员,如今又是经法典国承认的已故皇太子的未婚妻,也就是未过门太子妃的您,从名位上,从血统上讲,在亚诺尔皇室的帝位继承权上,现在都拥有着最高顺次。”

 

“奥斯本如今退无可退。若真想名正言顺拿下帝国统治权,消灭一切可能的抵抗势力,他势必不能留您的性命呐。”

 

这是她始料未及的真相。

 

雪拉轻轻叹息,晃了晃满头银发,青色眸子里依然含着平静的耐性。

 

“被人卖了还帮着数钱的您,是那个身首异处的混蛋为自己的人民留下的最后一线希望,如果您现在还愿意对帝国数万万名无辜遭受摧残,等待光明的人们负责,请把保卫自己的性命放在一切行动的第一要着吧。”

 

她怔在那里,从头到脚的微颤连带扶着她的艾丝蒂尔也抖个不停。

 

“雪拉扎德小姐……”

 

雪拉一笑,挥一挥手转过身去。“抱歉,现在我不能同您多说。有仇敌兵临城下。”

 

“我已经等不及杀人了。”

 

仿佛一道银色闪电划过,阿加特愣了愣,便紧随着她的背影一同跳入被火光照亮半侧的暗夜深渊。

 

艾丝蒂尔掏出绳子麻利地从腰上将两人连在一起。”往地下室走,地下水路的通道已经被约修亚和尤莉亚小姐打通了。他们会在尽头接应。”

 

“科洛丝!现在不要想太多,活下去!”

 

橙 色头发,火红眼睛的艾丝蒂尔·布莱特。那天没有绑双马尾。攥着人的力量仿佛要把灵魂从骨髓里挤压出来,永远高自己一度的体温。她们交握在一起的手指因太过 用力,疼痛几乎碎裂。科洛丝努力尝试遏止自己的颤抖,抬起右手的利刃杀开前行之路。是的,杀。第一个是将刀刃切入艾丝蒂尔肩膀的士兵,艾丝蒂尔吃痛的咆哮 带动她敏捷反应,在凶器企图推进更深的骨肉之前,王室最锋利的宝剑削掉了那人的脑袋。她此生杀的第一个人,没有更多调整与适应的时间,很快又来了,第二 个,第三个。然后是魔法,不需要控制力道和轨迹使得发放起来更加轻松,即使她只有杀伤力不甚可观的水魔法,依然创造了王宫大厅里红白交映刺目的瑰丽。相比 之下艾丝蒂尔的棍棒和辅助显得多么温吞。在她们刚刚抵达地下室一秒后,外面巨大的爆炸掀起气流将两人吹飞,艾丝蒂尔一把揽住她,科洛丝感觉到她的背,重重 撞击在坚硬的墙壁上。她颤抖的唇飞快念出咒语,下意识地放出光明之环,连续不断一次又一次。随着石块坍塌的巨响,地下室陷入死一般的沉寂。

 

她放出一个冰狱冥嚎,确定一片黑暗中除两人之外再无他人。

 

天花板上面依然持续着振聋发聩的爆炸。

 

“……艾丝蒂尔?”

 

“我没事。还好。”一向中气十足的声调此刻麻木而疲惫。所幸应该未受重伤。“赶快找到地下水路的入口,增兵在不断过来,他们会调查到这里的。很快。”

 

科洛蒂娅推动一门活动的石板,拉紧同伴的手,飞快地遁入。

 

(但是后来的事,呀。亲爱的艾丝蒂尔,我该说你什么好呢?)

 

沿细小的石砖路逃到较远处一块隐蔽而稍宽的空间,两人靠墙滑坐下去。稍喘口气后艾丝蒂尔解开身上的绳子,打开导力灯照着科洛丝仔细看过一遍。“脸,OK,上身OK,手脚OK,衣服有点脏。”总结:“百分之九十五完美。”

 

科洛丝微微一笑,放松过后,竟再也抬不起头来。

 

“心脏被破坏面积高达半分之六十以上……”毛茸茸的额头抵着自己的,携着闷暖的声音将温度缓缓递来。

 

“但是没关系……会好的。你会活下去,直到所有的伤口都愈合,帮助那个背信弃义的大赖皮蛋救助到很多很多人,成为一个了不起的帝王,被记忆很久很久。”

 

(如果时间就停留在这里。)

 

而她都说中了。

 

尤莉亚在十分钟后找到了她们,科洛丝尽力站起身,三人准备朝东面地下水路的方向去。

 

“艾丝蒂尔小姐!!”

 

她们回头。菲利普的出现伴随着一声爆炸,熊熊的火光瞬间将这处阴湿的空间照亮。

 

从他身上的衣衫到手中会在暗夜亮出翠色的长剑都被浓红的血色浸饱,苍老憔悴的脸孔因极度的焦急和杀意扭曲,汗水冲下他脸上一道道焦黑的灰垢,被烧焦了一半的白发散发着刺鼻的气味。

 

“艾丝蒂尔小姐!请您帮助我救救公爵大人!他被困在二楼房间里了!帝国兵还在城堡里狂轰滥炸!我一人无论如何闯不过去!”

 

“菲利普先生!这条通道被发现了吗?”

 

“是的!请公主殿下尽快撤离此地!艾丝蒂尔小姐——”

 

艾丝蒂尔毫不犹豫地跳过面前的水渠:“带路吧,菲利普先生——”

 

科洛蒂娅听见自己的声音拔高到穿透云霄的地步:“不要去,艾丝蒂尔!太危险了!”

 

尤莉亚从身后将她一把抱住,按进怀里。她听见自己大脑在急速运转,双唇飞速推出运算答案:

 

“现在王城已经被彻底攻陷,帝国兵至少进驻了一个加强连,爆炸必定还在继续,会有更高军阶的对手出现,而菲利普先生离开了这么久,皇叔连是死是活都不知道,即使他还活着,单凭你们两个想救出他来的成功几率微乎其微——即使救得到他,你们所要走的,也是死路一条。”

 

“我并非轻视皇叔的生死,但是如果结局明摆在桌面上,无谓的牺牲就是一种浪费。菲利普先生,奥赛雷丝王室感谢您的忠诚,然而不需要愚忠。以皇叔如今的身份和处境,也不见得会被立刻处决,也许日后还有其他的政治手段可以施加救援,但是现在——”

 

对面的艾丝蒂尔同菲利普愣了愣。菲利普率先反应过来。他细薄的眼瞳静静贯穿科洛蒂娅此刻极度紧张与镇静的雪青色眸子。科洛蒂娅感到沿颈椎往下渗开一片凉意。

 

“忠诚与愚忠的分别。菲利普心中自有分寸。”他朝公主微微鞠了一躬,“他也自有其选择。”

 

“艾丝蒂尔小姐。我先走了。”

 

大概经过了那么半分钟之久的沉默。菲利普离开后,没有人动弹。

 

“……我并不是不相信你的判断。科洛丝。”艾丝蒂尔握紧了手里的棍棒,“我明白现在的处境。菲利普先生,也是一样。”

 

“但是,如果杜南先生现在还没有死,也还没有被抓住,而是孤身一人,留在那个人间地狱的环境里,恐惧,不安,悲伤。等待祈求着救助呢?”

 

“科洛丝刚刚的判断,是出于一个英明的决策者的。”她笑着挠了挠头发,“而不是我这样傻乎乎的无脑游击士的。”

 

“但是,我就是我。所以,我必须去。”

 

爆炸。火光在艾丝蒂尔身后不到十米的地方喷涌,炽热气流冲撞着科洛蒂娅的眼睛,疼痛与冰凉的暗涌拉开无涯的防线,将软弱的内在一同暴露。

 

“……你的意思是,”她学习祖母那般使用呼吸控制声线起伏的能力,然后失败了。“你宁愿选择为了皇叔去死,而不愿意为了你最好的朋友活下来,是吗?”

 

艾丝蒂尔轻巧地摇了摇头:“不要这么粗鲁地把问题实质转移,简直不像你了,科洛丝。这种对立根本不存在。所以我也无法回答。”

 

“你不愿意为了我,还有约修亚,卡西乌斯先生,雪拉扎德,阿加特,提妲,玲,所有活着的人活下来。而选择去送死?”即使知道无济于事,她依然着了魔似地重复。尤莉亚低声劝诫着什么,但是她听不到。

 

“一定要我说出来么。科洛丝。”艾丝蒂尔她轻轻地,闭上眼睛,表情平静。

 

(这表情,她曾经在另一个人的脸上见过。)

 

“姑且不论这一去我是不是真的就死定了。从刚刚的问话里,我知道你想我回答你的是什么问题。”

 

“对我而言,对不起,我的灵魂,比你,比约修亚,比所有在生或者死去的人,都更重要。对不起。我自私。事实就是这样。我的灵魂,比你更重要。它有它的做法,它无法为你停留。”

 

合上了眼。而她转头的姿态那么毅然决然。

 

比你更重要。

 

被热风撕浮的橙色长发倏然与火焰融为一体,眨眼之间,已然不见。

 

科洛蒂娅的计算从来没出过错。即使是约修亚的速度也没赶得及。四个小时之后,亲卫队在西城地下水路里找到了豪猪般蜷缩成一团嚎啕大哭的杜南公爵。而艾丝蒂尔和菲利普,再也没有回来。

 

水上要塞雷斯顿,论起居住环境和伙食,即使是睡惯了皇宫的人也讲不出太差的评论。何况借住的这几位里,艾莉茜雅二世基本上每天只有用膳的不到两个小时里会离开会议室。杜南公爵由希尔丹女官长暂时带着,行起坐卧都是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而科洛蒂娅公主一直锁在房间内,除了睡,还是睡。

 

不饮不食地睡。没有一滴眼泪。

 

反反复复地做着同一个梦。梦里有粹金的发色,深红的眸,近时灼热远时虚空,她踮脚拔身到极限,近在咫尺够不着,它们,他们,滑上另条对她来说不存在的轨道,轻轻黯淡,闭拢光源。

 

(我愿意主导这一切罪恶的发生……)

 

(比你更重要。)

 

醒来后把头埋在被中,瞪大眼睛,脸蛋紧绷到疼痛,双手捂住嘴,其实不捂也没什么关系,她可以控制得很好,声带和眼泪一样镇定,听着自己的呼吸声,一下一下数。还要多久呢?还要多久。这心里炽烈刀锋凌迟的酷痛才得以麻木,可以忘记。忘记多好,哪怕从此以后的灵魂,破碎虚空。

 

第八次醒来后,数到五千四百四十一下呼吸。头上的被子被人掀开了。

 

希尔丹夫人望着她的表情愣了一愣。接着把她捂在嘴上的手掰开。

 

“请医生来处理一下您的伤口,殿下。”她低低的柔声,仿佛面前是片细小的雪花人,“陛下要找您谈一谈。”

 

军医过来看,带着一脸错愕的表情在她快咬烂的下唇上贴了一副膏药。鞠个躬后,逃也似离开了。

 

会议室里的祖母大人,像那时一样背对着不看她,摩尔根将军侧侍在一旁,半脸坚硬的线条浸在水一样的微光里,却更似顽石的轮廓清晰凌厉。

 

“科洛蒂娅。在悲伤的时候打扰你,我很抱歉。但是请帮助我。”艾莉茜雅二世已经丧失了控制声线的能力,索性回收一切感情,“帮我去找卡西乌斯准将谈谈。”

 

卡西乌斯不在雷斯顿要塞。她在飞船上得到新近的战况情报,在大片沦陷的利贝尔国土地图上,余下的小块蓝色领地里俨然剩下的唯一城市蔡斯市,据传准将携其养子借住于王国第一科学家拉赛尔博士家中。

 

机舱里坐着的另一位大人物是一脸近乎疯的冷静。科洛蒂娅明白他的感觉,她也无法想象没有卡西乌斯准将的王国军要如何胜过这场丧心病狂的战争。王国军收缩全部 兵力死守在雷斯顿要塞周边,故此才惠及蔡斯市未落入帝国军手里,然而从沦陷区卢安港口借道海路也不过是时间问题。届时王国最后的抵抗力将腹背受敌,相对于告诉她己方还有胜算这种事,还不如说奥利维尔并没有死,所有一切都是他联手其他人对天真无牙近乎耻的小公主的一番调戏来得有可信度。如果真的是这样,她疲倦地想,她宁愿把自己嫁给他。

 

推开拉赛尔家的门,她没来得及观察室内其它的景象,首先映入眼中的背影夺去了她所有的注意力。

 

逆光青年削长的身形,墨黑的发漆瞎了人的眼睛。那单薄后背比倚着椅背安放的双刃更加锋利。科洛蒂娅不由自主叫出他名字:约修亚。

 

没有回应。当然。他的情况相对于任何活着的人而言没有最差,只有更差。那倾国倾城的外壳里琉璃般美丽疏落的灵魂,当时坠落一地的残渣,如今不知道还剩下几片?

 

“恭迎公主殿下大驾。”

 

卡西乌斯从室内暗处走出,步调缓重,两鬓染了些白霜,眼角眉梢的纹路静静攀在那里,还有那几日之内转眼印刻成深渊的法令纹。科洛蒂娅不声不响地与他对望,躬了躬膝。

 

“准将!”一旁同行的上校希德几乎就要撞开桌子去捉拿自己的导师,科洛蒂娅颇费了点劲拖住他,“上校,请镇定。就算现在您已经被逼到理智的绝境,对卡西乌斯准将动武这种事还是永远不要当成解决问题的手段吧。”毕竟是必败无疑。

 

卡西乌斯向他们两个人点点头:“失礼了。关于我辞去王国军军衔一事,想必已经引发了不小的混乱。陛下愿意用谈话这种温和的方式沟通解决,卡西乌斯感激不尽。”

 

“我希望可以单独分别同两位谈一谈。别用那种眼神瞪着我,希德。坐下,那边桌上有茶有饼,你自己在那边等一会儿。科洛蒂娅公主,我想您不介意同我单独相处几分钟吧?”

 

他们进入楼上的卧房,卡西乌斯拉开一把椅子,科洛蒂娅在提妲床上坐下。

 

“卡西乌斯准将。祖母大人任命我为代理她的人出现在此,向您询问,为何在这样的紧要关头弃自己的祖国而去,难道大人也同铁血宰相那边一样,认为我军如今必败无疑?”

 

“世界上很少有什么事情可以用到‘必’这个字。”卡西乌斯交叉十指,静定模样与过去潇洒不羁的形象相去甚远,“我只能说,从目前的局势看来,我军所处的劣势是我前所未见的。以我的经验估计,取胜的可能性无限接近于零。”

 

科洛蒂娅静静地浮出一个笑容来:“真是不巧。我恰恰也是这样认为的呢,准将。这是否预示着此战的麻烦就更大了?我们应该立刻举手投降,将自己的头颅奉上?”

 

“殿下确实是我见过数一数二的聪明人,确实不管麻烦有多大多小,我国都没有任何退路。然而作为即将登基为一国之主的人,只有聪明是远远不够的。”

 

“我不明白准将突然将话锋转到我身上来的意思。”

 

“我只是想长话短说。殿下。”提妲卧室的窗外停着一群鸽子,她感觉基库应该是正在屋顶上苦恼如何在不惊扰它们的情况下落脚。卡西乌斯的语气让她联想到了这个场景。

 

“现如今已经不可能从正面战场上直接令奥斯本退兵了,即使万一侥幸达成,也必定会付出惨重的代价。换言之,我的回归并不能带给战局起死回生的奇迹,而女王陛下 纵使想发挥政治上的优势,又苦于缺少了左膀右臂,摩尔根将军光是阻挡帝国军队夷平雷斯顿要塞就费尽九牛二虎之力,希德那小子光听说我要走头脑就不清醒了。 在这种状况下,必须有一个人出现,从绝境的出发点来控制全局。

 

科洛蒂娅殿下。您认为奥斯本此次能够操纵军队如此长驱直入的原因是什么?”

 

她闭上眼,在脑中稍稍搜集了一下资料,算出答案:“帝国兵力在我国三倍之上,但是这不是主要的。他们的作战方式极其勇猛残暴,估计其中很大一部分的构成是北 方的猎兵团,在军事策略上也不比我们差多少,还有那莫名其妙冒出来的新式战斗飞艇,我认为这背后有其它组织在暗中经营。

 

而我现在能想到的,”她睁开眼,“只有‘噬身之蛇’这一支。”

 

卡西乌斯点点头,“非常好,殿下。差不多都猜到了。下一个问题,您准备用什么筹码与他们博弈呢?”

 

“卡西乌斯大人。我以为您知道的,”她牵起唇角,收拢眉头,“作为一个在此之前只有极其可怜的一点政治经验,还失去了身边非常重要的一支力量的没用鬼,我没有任何筹码。”

 

“您被自己负面的情绪冲昏头了。殿下。”卡西乌斯笑了,“一位十八岁上当过驻埃雷波尼亚名誉和善大使,并且和帝国皇子结亲的公主殿下,怎么可能没有任何筹码呢?”

 

她愣住了:“我不明白您的意思。”

 

“殿下。就单个人而言,您认为奥斯本和您之间的差别究竟有多少,请全部讲出来,包括最微小的。”

 

“……奥斯本纵横帝国政坛数十年,累计的政治影响力和经验都极其深厚,社会背景更为复杂,甚至与结社都有所联系。不说别的,简单来讲,”她笑了笑,“一个二十来岁初出茅庐的小女子和正当壮年的狡诈男人,不管斗什么,再疯狂的赌徒都不会把筹码往前者身上押吧?”

 

“恐怕还确实要看赌什么。”卡西乌斯维持那表现微妙愉悦的笑容,眼神看住自己的十指,“您分析得没错,相对于奥斯本,您这个小女子,不过相当于白纸一张。”

 

“所以,这就是您的筹码了。”

 

她看着面前深不可测的男人,用力集中自己的全部跟上他的思路,“请解释。”

 

“首先从您刚刚对奥斯本如今在战场上的实力分析中,我们可以知道,构成帝国军队很大一部分战斗力的,是所谓的猎兵团。猎兵团只为什么东西而行动,任何人都清楚。”

 

“钱。权力。任何好处。”她接下去。“奥斯本允诺支付给他们的。”

 

“正是。奥斯本答应给予他们以上东西,以此交换他们为他卖命。但是真实的世界就是这样,据理查德失踪前发回给我的最新消息,猎兵团与奥斯本之间的合作并非亲密无间,奥斯本太过老练的政治手腕和铁血构筑的种种光荣事迹,让大部分的猎兵团对他心存芥蒂。”

 

她立刻就明白了:“而我相对于奥斯本阁下他而言,区区一介新手,握有名义上的一切优势,政治声誉清白单调,无前科,还有软弱单纯的对外形象。如果同他处于势均力敌的状态,愿意支付同样的代价,想必他们更愿意选择更好摆弄的我。”

 

“然而准将,这筹码已经用不出去了,现在奥斯本对我们的优势,是压倒性的,再愚蠢的猎兵团也不可能顶着必死的危险向我们倒戈。并且除了他们,还有结社。”

 

卡西乌斯挥了挥手,“您只要明白自己可以做到什么就好,没有人会在这种情况下要求年轻的公主一人独力扭转乾坤。现在我们的阵营中,除了您,还有几个另有用处的人物。待会儿我会另找希德安排。”

 

“那么,”她一直望着这半老男人静如死水的脸,他一直没有和她对视,“就这样了?”

 

“还有几句话。是以王国军前准将以外的身份,想同殿下说的。”

 

卡西乌斯慢慢移动眼神,对上她的。随后落向她刚拆了膏药依然惨不忍睹的下嘴唇。那酷似某人的瞳色让她胸腔中一刻未停的炽烈凌迟攀升到登峰造极的地步。

 

“告诉我。亲爱的公主。”他声色温柔,“我那个愚蠢的孩子所做的事情,是否对您造成了不可挽回的伤害?”

 

她维持笑容:“不可挽回的伤害,不需要到我身上来找。相信在准将的生活里,这种东西俯拾皆是,要打点都忙不过来。”

 

卡西乌斯轻轻颔首:“但相信有一点,殿下是和我感同身受的,她真是非常过分。”

 

“那个没心没肺的小混蛋,她抛弃了我们所有人,转而去保护一样她认为比我们都更为重要的东西了。不是么?”

 

修养再深厚也撑不下去了。科洛蒂娅别转了脸隐藏自己微微扭曲的表情。

 

“因此今天殿下出现在这里,我既是紧张又是欣慰。”卡西乌斯也转开眼睛,将目光锁定窗外一只好奇张望中的鸽子,“作为那个对您犯下不可挽回的伤害的人的父亲,我希望能对您作出一点微不足道的补偿。”

 

“那么,请准将回到王国军的队伍中来,率领我们击败来犯的敌军,保卫祖国的领土与尊严。”她唯一还能想到的,乏味而俗套,深明大义的发言。

 

“可以允许我向您陈述一下辞职的理由吗?殿下?”

 

“殿下刚刚在下面有看到我的儿子,约修亚·布莱特现在的样子吗?”

 

她打了个寒颤。

 

“崩坏。或者说被毁灭更加恰当。因为众所周知的原因,现在外界任何的动静都无法撼动他一分一毫,即使你拿刀把他一片一片切了,他也不会眨一下眼睛。

 

而我唯一能够做出的对他有益的决定,就是带他离开这片回忆之地。陪伴他,试着转换环境。在他彻底把自己毁坏之前,做最后的努力尝试,看看能不能把他拉回来。这是我作为一个父亲,最后可以做的事。殿下,难道还不够悲哀吗?

 

我并不是你们眼中那个强大到完美,无懈可击,所向无敌的人物。许多年之前,我没能保护到自己的妻子。许多年之后,我又无法挽救自己女儿的生命。甚至连唯一的养子现在都处于崩溃的边缘,还有那个被我拖下水的傻瓜,理查德,恐怕已经凶多吉少,我必须去确认他的下落。而曾一度保护到的东西,现在又沦入暴徒铁蹄之下,岌岌可危。我如今只是一个顶着风光的名号却无法收拾自己一塌糊涂的人生的中老年人罢了。

 

连想为自己的国家做最后一点事情,都已经没有勇气当面向曾经的战友传达……”

 

“停止吧!”科洛蒂娅清脆地喊出,“不要再说这种话!”

 

“卡西乌斯·布莱特,曾经是,现在是,以后也将永远是那个所向无敌的大英雄。他拯救过自己的祖国。他的妻子是作为利贝尔的国民和伟大母亲献出了自己的生命。他的女儿在拯救了王室两个一无所长的笨蛋后为自己高尚的灵魂而战死沙场。他在自己国家第二次生死存亡的关头指出了唯一的明路,为了自己命悬一线的孩子和下落不明的弟子而选择了漫长的旅途,他并没有做错什么。世界会看到他所做的,然后给出公正的判决!”

 

卡西乌斯听完她的话,静静看着那在激动的颤抖中维持冰静的脸庞,垂落半眼笑了:

 

“啊啊,公主殿下。您真是让人为难的人物啊……我竟然开始后悔告诉您关于筹码的事情……您拥有那么高贵的小灵魂,却远远不如您的祖母幸运。

 

那个‘世界’啊。您心中的‘世界’,如果它能一直存在下去就好了。虽然……如果利贝尔能够得救的话,这种事是不太可能的。

 

最后提醒您,一旦游戏开始,筹码摆上桌面的话,对您而言,恐怕就不会再有停止的那一天。而且半路上,您一定会后悔,至于它会持续多久,会不会消失,还都是未知数。”

 

“这我知道。准将。”她站起来,轻轻抚平披风上的褶皱,“但是您也弄错了一件事情。”

 

“筹码早已经上桌了。而我也退无可退。所谓的后悔,是要之前有其他的选择才能成立的。我没有。那种奢侈的东西。至于您所说的那个小灵魂,现在也已经有了必死的觉悟。我已经身处游戏之中,没有任何立场可以后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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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西乌斯传递给希德上校的理论很简单。为了获得与奥斯本势均力敌的力量而使科洛蒂娅公主这颗棋子可以发挥功效,需要不惜一切代价取得共和国对帝国的出兵,结社插手的原因他也已经借由理查德大致查明,这次出行将会全力进行干预,以最大努力为己方争取时间。艾莉茜雅女王即刻联络共和国政府。几经交涉之后,对方以签约欠款和要求人质的代价同意出兵。艾茜莉雅女王当即决定用自己作为抵押,在雷斯顿要塞进行了简短的退位,科洛蒂娅公主继任为利贝尔第二十七代君主。

 

祖母的亲吻如露水轻柔拂过她的额头:“愿女神爱护,庇佑你,我亲爱的孩子。”

 

一直痒痒的,后来用手抚了抚,那是一滴眼泪。

 

她的心只是微弱地挣扎了一下。接着就放弃了。

 

无所谓。她告诉自己。逃跑已经来不及了,没有用了,过去和未来都只有死路一条,与其逃避,不如前进。向死而生。

 

要塞顶上看下去,一片深青的海洋翻涌澎湃,七彩的碎屑狂舞着,瞬间湮灭在广阔的晴空,士兵们纷纷摘下自己的帽子,向着他们敬仰的最高处抛去。

 

Long live the Queen!Long long live the Queen!

 

万岁,万岁,女王陛下万岁。

 

就是从那一天起,她把全部的自己,作为同这个世界博弈的筹码,永远地交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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利贝尔王国同奥斯本掌控下的埃雷波尼亚帝国之间的战争,持续了整整三年之久。这场仗打得远不如百日战役来得潇洒利落。双方军队在不论大小的任何一个战场你进我退不停角力。王国军的胜利来得更像是一场蚕食。新上任的科洛蒂娅女王将大部分战事交予摩尔根将军和初担重任的希德上校,自己则以安抚国民平定大后方为主,然而也并不意味着这工作就比战斗轻松,王国军每将失而复得的土地推进一座城池,她就必须在第一时间出现。演说,安慰,进行政权的估量与交接,更不用说那三不五时被提出的鼓舞军心的讲话。共和国借予的兵力不多不少,刚好而已,因此如何将战斗力发挥到最大限度就成了军事议会重要的议题。她的工作不是没有风险的。在内乱未稳的好几个城镇里,有数次流弹擦着她的身体射过。尤莉亚如今每每看向她的表情都带有深渊似的怨念担忧,她也心下歉疚,自己的作为无疑增加了她的麻烦和工作量。鉴于当今状况,加入亲卫队的限制条件也被一再放低,直接自军队来源的士兵大大扩充了原本精简的人数。而科洛蒂娅演讲起来总是恳切忘情,与民众间的安全距离也需要亲卫队长冷静把持。相对于她演讲过后的轰动效果,尤莉亚·舒华兹队长更重视的只有女王陛下的绝对安全而已。然而身份所迫,能够进行的也只有劝谏。被说了太多次后,科洛蒂娅脾气再好也难以若无其事,终于在一次作战会议上含蓄地反唇相讥了一番,尤莉亚当时的表情让她事后想来心痛难耐,那颤抖的双手几乎打翻面前的茶杯,旁边希德抬手扶着她的肩,往下压了压,她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才坐下去。

 

那天从遥远的帝国边境寄来一封未署名的信,送到的时候正好是在例会上,科洛蒂娅随手准备拆开时被尤莉亚抢了去,戴着白色军用手套的手仔仔细细摸遍了信封的每一个角落,以闻嗅的方式确定是否被入了毒,初步鉴定的结果没有什么问题,科洛蒂娅没好气地说那就由你读吧。尤莉亚轻轻拆开蜡印,取出信纸,开头是致利贝尔至高无上的女王科洛蒂娅……只读完那么两句,她忽然停住,战栗得连手中的纸页发出细细飒飒的噪声,四周的亲卫队员立刻冲上来,科洛蒂娅飞快地抓住她手腕确定是否中毒。接着所有人就那么彻头彻尾地愣在原地。

 

利贝尔王室亲卫队队长,素有王室之剑称号的铁娘子尤莉亚少校,拼命地抑制着自己的哽咽却依旧泣不成声,涕泪滚滚淌遍了整张脸,最后意识到自己实在无法克制,直接蹲下趴在会议桌上把脸埋进两臂间。肩膀仍在不住地抽搐。

 

亲卫队员捡起信纸,望着女王犹豫了一下,转身递给一旁一脸不解的希德上校,科洛蒂娅心想尤莉亚的部下果然被调教的好。愤愤。而希德只扫了两眼就明白了,再看向尤莉亚的眼神里分明亮着“我拜托你都是这么大的人了”的意思。摩尔根将军发问,希德简单陈述:

 

“奥利维特皇子曾经的近卫,穆拉·范德尔上校来函。他目前正在帝国北部边境率领一支抵抗组织——从我看来差不多汇集了帝国内部反奥斯本力量的全部精英——正在奋力战斗着。他表示愿意为身为亚诺尔家的远亲及奥利维特皇子殿下未婚的太子妃的科洛蒂娅陛下效命。”

 

穆拉·范德尔。是么?

 

“我还以为他早就死了。”摩尔根将军惊喜起来也是一脸愕然,“这小子居然还活着!”

 

科洛蒂娅望着尤莉亚从桌面浮出的小半张侧脸——依旧绯红而颤抖,眼与唇十分温热潮湿——偏头微微笑笑。呵,原来如此。另一种毒药了。并且也不急于求解。她把冰凉的手背贴在尤莉亚脸颊。

 

“不是很好吗?他还活着。”她贴近。浸入鼻间的尤莉亚发里熟悉的清洁气息令人安心。

 

这也不是她的。这人总有一天也要离开。如今就有了预兆。要把她带走的人。

 

“你的爱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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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莉亚和凯诺娜希德是同一年的学友。毕业后埋首于亲卫队的职务,以及当时还是公主的科洛蒂娅的照顾,无暇顾及自身的其他需求。现在也已经是三十出头的人了。

 

那天过后她开始与穆拉通信。有整整一年的时间。雷斯顿要塞与遥远的埃雷波尼亚边境之间的飞鸿传书是军队中颇为温馨的谈资。期间利贝尔军将战线一再往北推进,几乎就要收回哈肯大门。而科洛蒂娅在被收复的任何一处利贝尔的失地上都受到了近乎疯狂的欢迎。她坐在坦克车上,随着军队缓缓开进城镇,男女老少夹道相迎,欢呼声要掀倒天地,所有人都扑过来,尖叫着她的名字,伸长手臂,亲吻自己能够够到的与她之间最近的距离,手,坦克,或者土地。

 

在最久的被占领地柏斯市,梅贝尔市长率了全体的市民等在路口,她跳下坦克车欲同她握手,梅贝尔却径直将她揽入怀中。

 

“感谢你终于回来。我们的女王陛下。”耳边她以往优雅的语调,变得粗糙沙哑。低低地。

 

是受了很多的苦难吧?“不要担心,市长。”她使用公式化的安抚语气,分外动听,“不用害怕了。帝国军已经被赶走了。你们都会得以安全。”

 

梅贝尔依然不松不紧地揽着她,科洛蒂娅碰触到肩膀上她的手,感到一股如死气般的平静。

 

她有些不安:“市长……莉拉小姐没有和您在一起吗?”

 

“没有。陛下。再也不会了。”梅贝尔回答得简洁迅速,“我把她出卖了。她死了。”

 

她愣住了。大脑花了一些时间来消化这个讯息,这期间的场景从安塞尔街移到了市长官邸会客室。梅贝尔亲手端来托盘。

 

“……从何说起呢,陛下。那是战争刚刚开始不久吧,柏斯市很快就被帝国军队占领了。惊人的速度,在身为市长的我能够作出反应之前,他们控制了整个城市。”

 

桌上新泡的红茶馥郁甘浓,苍白雾气优柔腾空。

 

“我被帝国军关押起来。他们把我当做这个城市的大人物,人质,最有效的镇压民众反抗心理的工具软禁着。莉拉她,开始的时候还被当做贴身侍女和我关在一起。”

 

“帝国军,或者说男人,到了某个境地就完全与禽兽无异。我被软禁的期间并不知道他们对我的市民们做过什么,但是现在我知道了,陛下——柏斯市内的女性,有一半已经不见了。”

 

“直到那天,看管我的士兵在外间喝醉了酒……我听见女孩子的尖叫声,房间门是可以打开的……我推门出去,看到了。莉拉也看到了。”

 

“那是禽兽才能制造出来的地狱,我只能这么形容。我冲上去,想把他们推开,我当时已经不正常了,那些孩子看起来才十三四岁,我似乎尖叫,哭喊了,莉拉在后面拖着我……那些男人冲着我们傻傻地笑,非常傻,就像一群无知的小孩。他们推开我,没有停止。”

 

“我被另外一个人反剪着手压在地上,听见那些孩子的尖叫声……我哭了,喊了,我说放过她们吧!不要伤害她们!要做什么就冲着我来吧!莉拉大概在后面被什么人拖住了。并不在我身边。我一个劲儿地尖叫,最后,那些男人转过来朝我看了,他们的眼神很好奇,好像看着什么会有趣的东西……他们说是吗?”

 

“他们说我们不能碰你,这是规定。你那么想我们把这些让给你,就拿别的来换吧?反正这些东西,再玩玩也要坏掉了。你愿意把后面那个女人,拿来交换这些小孩吗?”

 

“我当时脑子里一片空白呢。傻了。也怕了。那些孩子被扔在我面前。她们拼命地往我这边爬过来,她们流着很多血……我没办法转过去看莉拉的样子。我也没有说不干。我只能伸长了手臂,把那些受伤的小孩子抱住。然后那些男人们笑了起来。他们把我和孩子们抬起来扔回房间里去,只留下莉拉在外面。”

 

“——她一直,没有发出声音。也许她觉得,听不到,我就不会那么恐惧?”

 

“我贴在门后发抖,一直发抖。我不停地擂着门,血顺着手臂流下来……外面有男人们大笑的声音……衣服被撕裂的声音,人从一个地方被扔到另一个地方的声音,血和肉的声音……种种恶心的,不堪入耳的声音,我听得太清楚,以至于最后,什么力气都没有了,我倒在地上……”

 

“第二天早上,他们打开门把我放了出去,还有那些遍体鳞伤的小孩子。我扑在客厅里,推翻椅子和桌子,找寻莉拉的身影……没有。找不到。那个时侯,你们已经快打到这里了,帝国军人们匆匆忙忙地做着撤退的准备,我逃了出去,乞求每一个遇到的人,请他们帮助我找莉拉,所有人,柏斯所有的人,几乎都出动了。”

 

“然后,就在三天前。我们在安塞尔街那边的草地里挖到了她。”

 

科洛蒂娅听见自己粗重沙砾般的呼吸声,然而端着茶杯的手是稳的,梅贝尔却一直很镇静。

 

“她的舌头似乎是一开始就被割掉了……然后被塞住,所以,我才自始至终没有听到她尖叫吧?不然的话,以她身上的那些痕迹而言……就算是铁块,也会发出哀鸣的。”

 

“悲伤。陛下。想到莉拉遭遇到了什么,想到一切,大概有那么一两秒,或者一两分钟,我被悲伤这样东西明明白白地从头到脚一劈为二。致命,摧毁,破坏。然后,疼痛消失时,我分明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同它一起从身体里被拖了出去。

 

接下来匪夷所思的事情是,我竟然,并不后悔。我不后悔,陛下。”

 

“莉拉就像我生命的一部分,现在她没有了,被极其残暴地破坏了。我明白我永远失去了她,她的一切,包括感情和信任。但是在灵魂被悲伤斩首之后,我再想到那天那些孩子的脸的时候,那之后柏斯所有人跪在我面前祈求宽恕的时候……我无法后悔。”

 

科洛蒂娅脸孔奇痒难耐,她抬起手擦了擦,冰凉眼泪如扭结的蚯蚓爬满了皮肤。

 

“这是好事吗?这是应该的吗?陛下。我,借由可耻的本能和下意识的手段出卖了莉拉,然后,却再也无法为自己的做法后悔。甚至连悲伤也将我释放或者遗弃。如今的我究竟是什么呢?作为市长的梅贝尔活了下来,她的声誉和权力以如此卑鄙的方式得以存留,却比之前更为稳固壮大,但是她的另一部分,已经死去了,不复存在。”

 

“我不该和你说这些。陛下。但是就在刚才看见你的时候,一种欲望,它无法克制浮上心头,我想把这些告诉你,没有为什么。梅贝尔已经死去,现在存在在这里的,是柏斯市那个爱民如子的市长。我把这些告诉你,感觉上就仿佛交托自己遗留的灵魂……即使你并不明白……”

 

“不要再说了。学姐。”科洛蒂娅轻轻低下头颅,交迭指尖。她感觉疲惫。

 

那天艾丝蒂尔的思想,如今她清楚明白地收到了。而她正是这场殊途同归的对台剧唯一的见证。

 

“我。明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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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况不容乐观。奥斯本在哈肯大门的一战上投下血本,百万雄军构筑铜墙铁壁的攻守,饶是集结了王国军,猎兵团,共和国援军所有势力,要撼动那还在不断增强的兵力仍然仿佛螳臂当车。科洛蒂娅有生以来第一次切身体会到什么叫焦头烂额,桌面上不断增高的信件里还包括小孩子写给她的感谢信——我可不是青少年信箱。她握着那一札私人信件内心风高浪陡表面风和日丽。七十二小时无睡眠连续高强度工作的后果是心脏像关了只疯猫般无规律自杀式运转。她看向面前十亚矩高的玻璃药瓶。空了一半呢,也没吃几天。摩尔根将军在前线还好吗?他应该比自己还劳顿些。说起来希德上校昨天突然回营来,这种紧急关头他倒很会忙里偷闲,莫非以为年轻的小女王不会给他处分……果然还是要警告一下……

 

被走廊远处的尖叫声拉回现实的时候,她才意识到自己刚刚坐着睡着了一次。

 

是尤莉亚的声音。

 

她推门沿声音的来路走回去。

 

“……出卖!你这个不择手段的懦夫!——”

 

希德的声音倒更加低沉清晰:“随你怎么说。我只是认为你有知情权。”

 

“卑鄙无耻!当年我怎么会以为你这种人是值得一交——”

 

“尤莉亚·舒华兹少校!”希德微微抬高了音阶,“请维持您的风度。至少,我们在军营里,我的军阶目前在您之上。不要忘了身为军人的礼仪。”

 

但尤莉亚现在显然认为那一切都是扯淡。科洛蒂娅已经行到他们争执的房间门口。屋内有乒乒乓乓的混乱声响,然后是貌似导力魔法的一声巨响。

 

科洛蒂娅身旁两米外的墙飞掉一半。希德被撞了出来,是火魔法。她不急不慢地念了个水咒,浇熄上校着火的上衣。

 

希德在焦头烂额中看见她还是一愣,先问:“陛下没事?”尽职尽责。得到肯定的答复后才拿中级风魔法回敬了尤莉亚。科洛蒂娅咬牙一把推开他,奔进室内扶起被打翻在地的自己的亲卫队长。

 

尤莉亚的脸孔被她从泪水里打捞出来,那双炯炯的眼睛如今毫无光彩,心如死灰不复温。

 

“怎么回事?”她听见的声音让自己都打了个寒颤。

 

希德轻轻拉起自己少了一颗扣子的衣领:“我以个人的名义向穆拉·范德尔上校写了一封信。恳请他在敌我两军开仗前夕,尽可能多地吸引帝国国内兵力。以创造我军反攻的契机。”

 

科洛蒂娅只花了一秒就明白,她微微眯上眼:“你叫他去送死。”

 

“您选择了自己的立场来解读。而我只是就事论事。这是在可能获胜的前提下将死伤率降到最底的做法。”

 

“这是否算是出卖与背叛?上校。”她冷笑起来,“在明知友方必死无疑的情况下将他作为棋子扔出去?”

 

“我保护自己必须保护的。陛下。”希德上校向她一颔首,“并没有向任何人隐瞒我的思想和动机。范德尔上校与我有共识。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说完他转身要走,然而被瞬间构起的冰山封死了出路。

 

“上校,不觉得这理由太拙劣了么?”科洛蒂娅拾起一块冰岩,把它摔碎在地板上。

 

“我王国军,我利贝尔的男儿,在面临敌军的进攻,受伤,流血,将战死沙场的时刻,竟然被一位远见卓识的上司拿以命抵命的方式换回了苟延残喘的机会,这说法委实动听不是?”

 

“您一人懦弱,不代表王国军队里所有人都是懦夫。希德大人,不要再增添我们的耻辱。我们愿意以自己崇高的灵魂去奋战到最后一刻,不需要任何人拿自己的命来交换,这是我们的骄傲和宿命,穆拉上校并没有义务将生命献给连勇于战斗都无法做到的人。”

 

“我希望您从此以后不要在出现在我面前。换个说法,您被革职了。希德大人。您没有上战场的资格。啊抱歉。如果现在您动起挟持朕的歪脑筋,朕只能告诉您,论魔法对抗朕不会比您差多少,何况还有尤莉亚在这里,明智的话就请赶快走人吧,希德先生。”

 

她拿捏着冰冰凉凉的调子说完这一番话,漠然中保持着警惕,注视希德的一举一动。而他竟,十分平和淡定地,半露犬齿笑了起来。

 

“懦弱无能,没有资格上战场。说得好。我向来也是这样认为。陛下。所以我才为我,作出只有我会作出的选择。但是陛下,您刚刚关于战争的发言如此慷慨高尚,您见过真正的战场么?”

 

那一天格兰赛尔城里浴血的地狱。

 

“您明白在战争中失去至亲至爱之人后他人内心的感受么?”

 

纯金发色和深红眼眸的人,轻轻移开她身边,转上不可知的轨迹。

 

“您知道在战争的压迫下广大的民众们承受着怎样的生活么?”

 

柏斯市失去了一半以上的妇女,山道上冻死的幼童的尸体。梅贝尔。莉拉。

 

“我的一切行为,以保护为出发点。这无疑是我懦弱的写照。我厌恶战争,痛恨战场,是最没有资格以此谋生的人。如果今天死去的一百人能换回明天一千人的性命,我就会毫不犹豫。我也当过一等兵的,陛下,在百日战役的时候。战争对我而言,是流血和疼痛,手足至交的死亡,壕沟里的饥饿,失去人性的眼睛。我活了下来,保存了恐惧的记忆。所以如果这世上还有什么是我下定决心去保护的,我会不择一切手段让它远离战场。即使要拿自己的人格和灵魂作为代价,我也绝不后悔。

 

我远非英雄。也称不上勇士。只是动用一切可用的力量,去保护自己要保护的东西的普通之人。饶是如此,可以达到的地步也十分有限。陛下胸怀宽广,眼界自然与我不同。现在既然是陛下要取回恩赐的力量,我也不应该有任何怨言。关于利用了穆拉上校一事,我只能在此道歉。”

 

他又一颔首,“告辞了。陛下。”

 

他启步离开。

 

那天梅贝尔把白皙的指尖压在白瓷杯口,一圈又一圈划压,她的笑容,好比极北之地,晴冬的苍穹。

 

“……我没有后悔,也不能后悔,我没有那样的资格了,陛下。我早已不能为我。”

 

竟然忘了。她抽动肩膀失笑,拿手背扶住自己冰凉的额头。真是可耻。

 

“请留步,上校。”她说:“错的人是我。我向您道歉。”

 

但她从此再不敢直视尤莉亚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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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仗之后,她被送回已经是大后方的格兰赛尔,这是自1207年冬至以后她第一次回到王都。

 

王城已经全毁,她暂住在大酒店罗恩鲍姆顶层。战况激烈的时刻政事反而变少了,她有了充足的睡眠时间,但长久不稳定的作息形成的生物钟还调整不过来,在睡不着的时候,她很愿意微服出门给自己找点事做。

 

游击士协会的接待员已经换人,而她指名寻找的几名游击士也难以寻查行踪。兵荒马乱之中也是意料之内。不过。她想,至少有一个,她知道是在哪里的。

 

凌晨五点重访曾经是自己家园的一片废墟,是否应该感觉凄凉一点?便衣的护卫在她身后连打喷嚏,咳嗽,甚至还有抽噎声。她呼出口气,心里有些麻木。

 

断井颓垣,焦土瓦砾。放到哪里都一样。即使它曾经是王城,也不过就是规模更大了点。她快步直直地走到一处石碑,它粗糙灰暗,遍布青苔。曾经就是在这里,艾丝蒂尔的灵魂舍弃为了它奋战到最后一刻的身体而去。她和菲利普的尸体被挖出来送到游击士协会,是和科洛蒂娅分开整整十二小时之后,她没有看到。要上楼的时候被尤莉亚尖叫着冲下来紧紧抱住。

 

“不要去,殿下!不要看!求你了——”

 

那么她宁愿艾丝蒂尔留给自己最后的印象,是那个裹挟着火光奔离的背影。

 

清了清石碑的苔藓,用水冲洗一番。她放上一束番红花。

 

“我猜你会更喜欢这个一点……你一向对鲜花没什么见解的,这个至少能够做菜吃。呐?”

 

天边泛开红河,打开苍白沙堤,更远一点的西方,还沉在黑夜紫罗兰色的梦乡里。风一掠无垠,猎猎掀起她的斗篷,如此旷大的世界,她努力站稳自己的根系,压抑孤独和恐惧,并没有什么人,站在身边,握住她的手。

 

你没有做错。我也不能原谅你。这两件事如此顺理成章地平行,绝望的暗流也就水到渠成。

 

回去的路上又遇见新的征兵队伍出发,咆哮的导力车,轰轰作响的坦克,送行的亲人几乎踩穿大路,她不喜欢这情景。别开头不看。然而人们的喊叫一如惊雷,依然强有力地贯穿:

 

“——求你将我放在心上如印记,带在你臂上如戳记,因为爱情如死之坚强,嫉恨如阴间之残忍——”

 

圣典之歌。女子凄苦的嗓音。她在漠然中抖了一抖。——爱情。

 

一直没有穆拉的消息。除了尤莉亚以外,所有人都已经放弃了。科洛蒂娅不许任何人向尤莉亚说破,她明白那种万中无一的希望,之于一个绝望之人的意义。但那也不会持续多久了。那天摩尔根将军的来信里分明地告诉,王国军已经包围了帕鲁姆市。

 

胜利在望。她召开军方会议。宣布将“抗击入侵敌军”的作战方针改为“捉拿帝国前宰相吉里亚斯·奥斯本”。这意味着战线将继续推进,战争还会持续一段时间,但是考虑到当今双方的实力和帝国国内的局势情况,以及女王陛下的人身安全乃至整个塞姆里亚大陆的长远和平,奥斯本其人必定不能任其逍遥法外。这项决议推出后,首先叫好的是猎兵团,原本相当于背叛了奥斯本的他们非常愿意将潜在的威胁斩草除根,其次是王国军,怀着半是服从半是复仇的心理,共和国方面军虽然有些抱怨,也还愿意配合到底。于是七曜历1210年春,打着利贝尔军旗号的联合部队开进了埃雷波尼亚境内。

 

几乎没有遇到民众的任何抵抗,甚至连敌军部队也纷纷自行溃散,科洛蒂娅对占领区奉行怀柔政策,虽然预计应该用更多的时间联络感情来的,然而纷至沓来的胜利使得她没有多余的时间停顿。情报部门关于奥斯本的行踪一再向北挪去,所以王国军不是故意的,他们只是追着奥斯本打着打着就临到了帝都门口了。

 

最后一次会议,希德上校把一份调查单和一封信件放到她面前。

 

“包围圈收缩在帝都北侧一栋住宅。奥斯本的亲卫队封锁在那里。不过突破也只是时间问题。问题出在指名交给您的这封信。抱歉我已经检查过了。”

 

她拆开信封,一张白纸上潦草清淡的字迹,说不上陌生熟悉。

 

“致小科洛丝:

过来见我吧。   

      雷克特·亚兰德尔上”

 

她让自己沉入黑暗中镇静了半晌。该来的果然还是来了。

 

希德还要开口,她率先挡了回去:“不要同我说什么反对,上校,没有用。”

 

她转向一边的窗台,那里,她白翼的骑士静静凝视着她。

 

“你先去吧。基库。我随后就到。”

 

那日的黄昏好似果酱,空气里渗着蜜般的稠意,细闻就起了血腥,她抬起食指轻轻擦过舌尖,尝到锈迹斑斑的甜味。

 

昏暗的楼道,被暮色晕染的房间,盛放着这样滋味的空气,再往下咂摸便泛起将醉未醉的死亡芬芳。她看一眼窗户,大开着,风如潮水灌涌,就放下心,脚掌发力一个轻巧地转身,把警卫锁在了门外。

 

室内响起男人的笑声,搅乱在风中,不可捉摸。

 

“小科洛丝真是听话的好孩子。”

 

“我只有这个优点而已。”

 

“我很喜欢哦。你长发的样子,有点普通女孩子的味道了呢。”

 

“太忙了没有时间剪。我本来就是普通女孩的样子吧,学长。”

 

雷克特坐在房间另一头的窗边,基库停在他手旁,他翘起脚搁在桌上顶起椅子,红发融在暮光里,明明暗暗间看不清眼神。

 

“我以为最迟不过帕鲁姆市被攻占后你就该离开他身边了,学长。”

 

“啊,从正常情况分析的话,确实应该是那样。”

 

“雷克特·亚兰德尔的聪明突然不见了?为什么他会为了一个根本不值得的人卖命到最后一刻?”

 

“因为那个人的对手让他觉得这盘游戏值得玩下去。”

 

“所以全部的理由就和那时候一样?只是为了逗弄我觉得好玩?姑且不论我是否有那个权力,你以为现在的我会无视奥斯本集团的全部罪行,放过你任你全身而退?”

 

“啊,关于你那位有名无实的未婚夫的惨死。我很遗憾。”他看似轻松的高难度动作保持得不动如山,“他是少有的几个让我觉得人生还有点趣味的家伙。但是我并没有试图阻拦宰相大人的灭口计划。”

 

“……为什么?虽然我从没奢望过你会是个正经人,但同样没想过你会是个看着无罪之人惨死在自己面前的冷血混蛋。”

 

雷克特噗噗了几声,接着忍不住爆发出一阵明朗的大笑,声音之大令到科洛蒂娅门后的警卫担心地敲门。

 

“我没事。”科洛蒂娅敲回去,同时目光锁死雷克特。“学长刚才似乎听到了什么令人愉悦乃至发笑的内容?”

 

“啊,啊哈哈哈哈,对不起。失礼了。”他擦着眼角笑出来的泪水,“我还以为你会变得更面目全非一些,现在看来,这预料是落空了呢,我当然很开心。你的小灵魂似乎并没有那么容易同这世界屈从,将来还有得苦让你吃哦,小科洛丝。”

 

小灵魂?“学长……?”

 

“嗯。我见过他。卡西乌斯·布莱特那老头。”他偏偏脑袋,把脸孔浸入窗边的暮光中,让科洛丝得以看清了他的样子,线条硬朗了一点,其它的同七年之前相比一成不变。

 

“两年前他想为自己的祖国尽最后一点贡献的时候,我稍微施以了一些援手。当然也要他支付了相应的代价。不多哦,起码没到要他命的地步。”

 

她猛然明白了:“他是借由你让‘噬身之蛇’收手的!是么?”

 

“不错。”

 

“学长你——”

 

“是‘噬身之蛇’的关系者。而且地位还不低。不错。”    

 

“……奥斯本和‘噬身之蛇’之间是你搭的线?”

 

“不全是。那个老头没天真到会把力量的来源锁定于一条线上。你说呢?”

 

“……为什么?如果可以问的话。”

 

“加入结社?呵呵。小科洛丝,不是七年前就和你说过了吗?”

 

“我呢,不信仰什么,也没有所谓理想中的自我。如果这世界上还有什么能驱动我的东西,那只有一样,就是乐趣。”

 

“我不接受这个说法。雷克特·亚兰德尔。你面前的早已不是七年前那个一无所知的小女生。当然她也没有觉得自己有多了不起,但是她如今微薄的才智足以令她分辨出来你刚刚使诈。”

 

雷克特的眼睛眯得更深了一些:“你果然,还保留着我当年认识的那个小科洛丝的部分呐……

 

我不想和你争执,因为没有意义。问出我的过去也是白搭,既然你还没有被彻底地破坏,我就不想下手破坏你。所以放弃吧。我,不想在你的灵魂上留下更多的痕迹,倒不如把它留给别人去烙印。

 

何况现在,你应该还有更想问我的事情,不是么?”

 

她捏紧手心。闭上眼睛。咬紧牙齿,放弃。

 

“吉利亚斯·奥斯本在哪里。不要告诉我你不知道。追查他并不是我一个人的事,我不愿意看到你落入联合军部手里,那里面王国军所能控制的势力不超过百分之五十,猎兵团和共和国方面并不介意对有可能压榨出重要情报的战俘使用一些酷刑。即使你可能具备逃脱的能力,我也不想让这样的情况发生。”

 

雷克特笑起来:“说得好,科洛蒂娅陛下和小科洛丝的矛盾体。为我着想这一点真是感谢了。我不会说我不知道奥斯本的行踪,那显得太傻了,所以我只能说,不告诉你。”

 

“学长!”

 

“嗯?小科洛丝不高兴?真的有这么重要么,这些事情?”

 

“如果曾经和朕同校还是具有学生会长身份的人物沦为军部的阶下囚,这种消息对于女王接下来的政治生涯恐怕不会是光彩的章节吧。我不认为共和国的鹰派会放过这个可以大做文章的题目。学长,我的人生已经有够麻烦。请不要再给我添乱。”

 

“这样啊。”雷克特继续那种把眼线眯成切痕的笑容,“确实很麻烦。”

 

“那么,放弃这些事,和我私奔怎么样?”

 

时间静止了两秒,然后房间里爆发出巨大而锋利的轰声,雷克特前一秒还坐着的椅子被突如其来的冰山顶成四份。

 

“不要这么激动啊。我这次真的不是调戏你啊。我很认真。”他稳妥地降在她两米外的正对面。眼神孤独而伶俐。基库飞到他肩上停下来。“接下来的话,你要认真听。”

 

“科洛蒂娅小姐,现在您有两个选择,一是逮捕我,拷问我,杀死我,查出奥斯本的行踪,让自己存留于政坛之中,继续您必将永垂不朽的女王生涯。二是握住我的手,让我现在带你离开,雷克特虽然不才,但带着您逃走这种事还难不倒他。你写一封信,退出政治,我支付代价,退出结社。如今王国军已攻陷了埃雷波尼亚,共和国政府很快就会将艾莉茜雅女王还给利贝尔,利贝尔国内政治人才济济,你的叔父似乎也学乖了不少,今后老老实实当个傀儡国王,也不至于成为昏君。至少可以预见,即使你不在,明天太阳也会照常升起。和我走,当个平凡的女人,远离会伤害你那个美丽的小灵魂的一切事情。”

 

——女神啊。

 

“不用担心逃不出去的问题。我准备了不下十条退路,从你即位那一天起就开始准备。凭我们俩的本事,也不难让他们放弃。

 

如果你还怀疑我的诚意,那不如现在就试试把我杀死在这里,我保证不会妨碍你取我性命。”

 

良久的沉默,科洛蒂娅一片混乱之中只想到他不怕这里被窃听的么?啊他当然不怕,一个人敢把事情做到如此程度的必定已经有了不怕他人发现的能力,所以我应该也许可能可以相信他?和他走么。放弃十万里刀锋垒起的政治漫路?和他走么。让科洛丝的灵魂从此不再疼痛失血,脱离那火焰筑起的凌迟刑架?

 

她后退两步将背抵在门上,奇怪门怎么会发抖,雷克特微微划开的那个笑容,像咧开的橙子发出清冽香气。澄澈,不容质疑。这个人,一直一直都在戏弄自己,她也奇怪自己一直甘心,不生气,即使恼了,也只有一小会儿而已。这个人像最深的夜里那枚孤零零的月亮,变幻莫测的淘气,却因为有了他才能安心。

 

“不要哭。”他的声音里掺着沉厚如水的温柔,“因为你还没答应我,我不能过来擦你的眼泪,现在这样折磨我,是犯规。”

 

她在哽咽中努力发出声音表达:“为什么……”

 

“你很爱问这个问题呢?莫非我真的故弄玄虚有些过分?”她抿紧嘴唇狠狠点了点头,雷克特笑出了声。“为什么……怎么说呢,我还没有这么试过……大概是因为本已觉得人生无聊赖,直到遇见你以后,才在心里开始觉得谈恋爱也是个有趣的过法。然后就拼尽全力想去试一试,罢了。”

 

这是在她二十岁那个悬崖绝岭般的生日过后,不,也许是从她出生以来,第一次,有了可以扭转全部人生的选择。

 

在疾速的下坠中,光和风都已远去,一切声息遁入岩石,露水也不屑降临。就在她已经放弃了希望的时候,有一只手伸到面前,说,带你回去。

 

而我又怎能不以膝与额的拜服来感谢女神如此丰盛的恩赐?

 

面前摊开的手掌,五指结实修长,里心柔软如承诺。

 

她抬起右手,向前。

 

“陛下。”

 

门外熟悉的声音念出她前一刻下定决心去忘记的称呼。

 

她停在半空中,足下深渊,头顶光亮,那手还停在自己身边,说:带你回去。

 

“陛下。你还好吗?”

 

“尤莉亚……怎么了?”

 

“刚刚您似乎使用了魔法,队员担心出什么事情,叫我来看看。”

 

“……刚才的话,你都听到了?”

 

“是的。”

 

“我——”

 

“陛下。不用解释的,我明白。我只有一句话问您。”

 

“您果然是要逃走了吗?”

 

这言语的利刃几乎贯穿了她。雷克特闭上眼:“亲卫队长还真是忠心耿耿啊。”

 

“我不会责怪您。我非常明白您现在的心情。陛下。”她听见尤莉亚将额头抵在门上发出低沉的声音,“但是,您真的要逃走吗?”

 

“放弃您一直保护和抵抗的一切,背叛曾经效忠于您的一切死人与活人。就这么逃走吗?”

 

(为了我的人民。

 

你会活下去,成为一个了不起的帝王,被记忆很久很久。

 

一旦游戏开始,筹码摆上桌面的话,就不会再有停止的那一天。而且半路上,您一定会后悔,至于它会持续多久,会不会消失,还都是未知数。

 

如果这世上还有什么是我下定决心去保护的,即使要拿自己的人格和灵魂作为代价,我也绝不后悔。

 

我没有那样的资格,我早已不能为我。)

 

仇恨。悲伤。责任。真相。她一直不能抬高的肩膀有多么沉?如今支撑着她的存在的天平另一边究竟有几多枯骨的山丘?

 

脚下像是下了一场雨,她突然发现自己不能呼吸,水迹蜿蜒淌过干涸的皮肤,喉里肿胀着唯有嘶哑的感觉,发不出声音。

 

她的手,伸不过去,伸不过去。为什么伸不过去?

 

为什么你不过来拉我,为什么不肯涉足我的泥淖哪怕一分一毫?

 

“……极限吗?”雷克特的目光依然不变地,如众水的温柔。“我还是估计错误了吗?”

 

“我果然还是低估了你灵魂的高尚?这枷锁不是别人给予的,乃是你长在骨上的伤呢。”

 

请带我走。

 

她挠握着自己的咽喉哭泣,仍然说不出话来。

 

“神赐给鸟儿翅膀,本身就是为了让它飞翔。”那手收了回去,他以轻缓的速度,一步步后退,“我从一开始就输定了。”

 

枪声。不知从何处来的子弹射中了他。一发两发。血花迅疾无声地在墙壁地板盛开。基库嘶鸣着飞出窗外。

 

她终于尖叫出来。她终于可以奔跑过去。她终于可以握住他的手。抱住他。

 

胸口和腰部各一片泛滥的猩红。他艰难地保持断断续续的呼吸:

 

“咳咳……该说你们的狙击手枪法……好还是不好呢?不让我一击毙命……倒都正中大动脉呢……”

 

“你早就知道那边外面有狙击手?为什么还要退后!”

 

“咳咳……你使了魔法之后,他们就把他叫来了……我才从窗边移开啊……”

 

她发回复魔法,发光明之环,与同艾丝蒂尔一起时不同,她现在那么软弱,甚至无法加快速度,那微弱的银白光圈轻轻在他身上绕了一圈,没有什么显着的效果。

 

“雷克特学长……醒醒!不许睡着!”

 

他仿佛在细微的雨里抬起头,面孔浸润在芬芳的气息中。

 

“不要哭了。现在我们有更重要的事情。时间快来不及了。”

 

“喂。小科洛丝,卡西乌斯那老头来见我的时候,和我说起你跟他讲过的最后几句话。你说过,你没有选择,因此也没有权力去后悔,是吗?

 

我听了不高兴呢。很不高兴……没心没肺的小姑娘,随随便便说完了话,也不管听的人会怎么想,你怎么能没有选择呢……你是我认识的小科洛丝啊。”

 

“尤莉亚!叫医生!我求求你叫医生!我不和他走!请救救他!尤莉亚!”

 

没有任何回应。雷克特抬起手揉了揉耳朵:“……好吵啊,听我把话讲完好吗?”

 

“那个时侯我很无聊……吉利亚斯输给皇太子,输得很惨,他渐渐变得越来越不好玩……我不想说他疯了,他变成一根针之类的,只能孤注一掷。我没有办法阻拦他的屠杀,组织也不许我插手,再后来,卡西乌斯就来了,和我说起你……

 

我想,应该要给你点什么东西,对你对自己都有个交代,不然晚上会睡不好吧……

 

你看,小科洛丝,我刚刚,给了你选择哦,你再也不是那个没法决定自己人生的小姑娘……你选择了,接受一些,放弃一些……然后……”

 

他一直紧缩在一起的瞳的边缘有了溃散的迹象,她伏低身体紧紧抱住他,不停地念动咒语,银色光弧闪动着照亮漠黑空间,过了一世那么久么,他又开始说话,声音明亮,吐字清晰。

 

“是失败了,但是是我能做到的一切,从某一方面讲也和你无关,只是我想要这样。科洛丝,请记得,曾经有个人拼尽一切想给你一个选择,他失败了,但是他希望你会把它当真,希望你选择的是你所愿意的,这样,你那个美丽的小灵魂就不再是一无所有,这样……你从此以后就可以,绝对地,叹息,怀念,然后后悔,自己的选择。”

 

身下一瞬间高涨到极限的心跳,就那么停止了。她看着他的脸,合起的睫毛长得真可怕。那眉毛刚刚还在坏坏地挑动。还是温热的脸颊,嘴唇也是。

 

死亡,静止。生命的逝去。措手不及,马不停蹄。

 

求你将我放在心上如印记,带在你臂上如戳记,因为爱情如死之坚强,嫉恨如阴间之残忍。

 

她几乎在一瞬间恢复。冷静,冷静到极致忘却了欢喜或者悲伤。那一刻,她只是笃定地知道,这就是自己此生,最豪奢的一次挥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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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02-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