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蛋糕

嗷3尾缀:Littlelight_Gingercak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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涉江(下)

狂想

 

醉酒后,入睡前,她还能淡然认定,告诉自己,这是错觉。然后一夜无梦到天明。再陡然坐起,听见左胸深处,另个次元的死穴,仍然兵荒马乱动地惊天。镜子对面,眼目黑白分明的女子唇角带笑,看好戏般悄声讲:急什么?接着装。

 

如果当真一早就存在,为什么在把他嘴咬破之前什么都不曾发觉?她自以为不是那么驽钝的人。他也不是。而在两人一致的判断下还能走向反极端的状况,不说绝后至少空前,但现在明明白白地摆在这里,好清楚,好沉重,眉目忧伤,冷水一样。分明有这样一个人,想看到,听到,放在身旁,碰了心跳,伤了心疼,他的喜怒哀乐都看在眼里,偷偷分一杯羹来尝,明白不能近也不能远,力所能及地置身事外,终究不能彻底躲开。只是人之常情么?因为他是个好人?好看好听好相处?但是那一刻魂飞魄散的感觉,再否认下去连自己都要嗤之以鼻了。

 

于是担心再见面时无法收放自如,被看出端倪来。但幸好那一夜的事件大约太过惊悚,之后很长时间未见此人亲自登门。只偶尔,加班晚了,有士兵以超时营业为由来强制关门。有几个她叫得出名字的,会闲聊几句。以心思敏捷而让她印象深刻的一位,近来眼底淡淡的阴霾,她料想与那夜理查德阁下的非典型异常有关,看似无意间问起有什么新闻。士兵想了一想,甚有分寸地答:传闻要成立新的部门,眼下军中众说纷纭,猜测颇多。她淡淡道这是好事,有什么可顾忌的。士兵说原应如此,但以目前确定下来的成员看来,这部若果真成立,反倒会使正规军实力相形见绌……有人抱怨是喧宾夺主,要只是这样那也好了……随后意识到自己多舌,被套话了。她一弯眼,笑得坦白:不用太担心。对方苦涩回笑,敬一个礼,匆忙离开。

 

她心里有数。果然再不久,军方司令部传讯通知,因内部人事变动影响,未来外界各组织与王国军各部门间的联络方式需要全面调整,请游击士协会派代表往雷斯顿要塞列席会议。协会内部当晚紧急通讯讨论,结论是虽然存在交恶并竞争的事实,合作仍是目前双方的第一要务,但也不能疏于戒备,也不好让对方察觉己方警惕,造成进一步气氛紧张。已经公认的代表艾南一人单枪匹马势必不成,若直接派游击士同行又太明目张胆。于是爱娜顺然提议:雾香,你身手好,又最近,若与艾南同行可以互相照应,派出两名代表还可向军方那边显示我们的诚意,能不能劳驾你?神机妙算得其余三方啧啧称赞,她一刻哑然,便势成骑虎。以私人缘由影响公务不符合她原则。顿了顿,轻轻一咬牙,便说好。

 

当然雷斯顿要塞的守备队长看到这阵容时眉峰不禁一动,艾南显然熟于与他交道,笑得一派轻松道好。转身脚底抹油,去应付理查德上校那位尽职得难缠的副官。剩下一对大眼小眼。雾香说关于上次的冒犯,我致歉,貌似您气也该消得差不多了?希德顾左右而言他,说没料到会来两个人,休息室要重新分配。她很不置信地问,没料到?希德说确切点是没料到一男一女,抱歉严重失职,失陪一下。她说没关系,我和他同住也行。希德硬生生道这不好吧?她想有什么不好?随后反应过来,不禁笑了,答道你说不好就不好吧。

 

确实分配住宿有必要。来自全国各地的政商精英团聚在会议室,就军部在这项内部调整不说尚未完成简直八字还没有一撇的情况下把大家从百忙中拖过来干坐的行为进行明枪暗箭指桑骂槐的评论。幸得理查德上校翩翩出场来平息事端。摩尔根将军在哈肯大门的座驾犯了傲娇病,怒火中烧又死活不肯让人接。希德少校绝望到无所谓绝望的表情与这现状契合得亲密无间。会议主持者不到,也不好总把人关着,于是要塞四处流散着身份高贵的闲杂人等。客房配额满打满算,她溜到某人办公室里,闲闲看他对住众人条理清晰雷厉风行地安排剥削劳动力,见她进来便愣一愣,坦白说你在这里使我分神,麻烦高抬贵手。她说我不是没地方去么。某人闭眼,露出自作自受的惨笑,随后递来枚钥匙说北A305,只得这一把,别给我弄丢了。

 

基本上,就和幼时上山探险一样的心态,跟艾南说过一声后往那边去了。一路猜测,进了门一条条检阅,看猜中几多。果然朴素得丧心病狂。校级军官宿舍面积是普通士兵两倍,一张床与待客沙发,书桌,茶几,卫浴。能洗的全白,不能洗全黑,灰色地板,可以烧水的小灶台。卫生间里牙刷肥皂剃须用具,皆无色无味,更毋提什么保养护肤须后水。这已经超越禁欲主义,根本是无欲则刚。但此刻,下午阳光正好,她自己烧一壶水,找到茶叶,只有红的,泡好茶,坐在沙发上慢慢地喝,觉得很快乐。

 

坐了很久也未听到有全体通知,昨夜又神经兮兮到很晚,现在有些发困。从衣柜下翻出条毯子,摸过床与沙发,挑一个软的躺下。毯子质料极好,裹在身上服帖保温,迷迷糊糊便轻易睡过去了。

 

不知睡过多久,直到察觉额前刘海被人轻轻挠了挠,那手指却是极暖的,不熟。陡然清醒,本能的一身戒备瞬间武装到牙齿。看清了,还是熟人。金发上校笑得一派轻松望住她,犬齿雪亮,目如寒星,窗外夜已降,室内开着暖黄灯光,这人体温迫近,气息暧昧芬芳,不由人不怀疑是否要发生点什么。她下意识扯过一个抱枕,挡在胸前,表情再镇定也泄露了天机。理查德笑了:你还真出人意料的没有经验啊……这样可不好玩了,我都要不好意思起来。她冷然道某人告诉我只得一把钥匙,看来果然是太久欠‘交流’了呢。理查德说他没骗你哦,门锁是我拿回形针捅开的。她笑:王国军顶梁柱干起偷鸡摸狗的勾当果然也是当仁不让。理查德说特务侦查也是军人的职责之一,这事我也不是经常做,不过今天,想找你谈一谈,其它地方都没有,就试了这里,结果果然在。

 

她颔首一笑:即将撑起军部半边天的大人物想同我谈一谈,谈什么?

 

他开门见山:谈心。请来跟我说一说,人生在世,你觉得最重要的东西是什么。

 

她并无犹豫地接下去:自己。自己的意志。自己的人生。自己选择的道路选择的人。只要是出于我的选择,哪怕是自暴自弃的挥霍,也比旁人为我好而强加于我的方式甘心情愿得多。

 

理查德听完她的话,轻笑着,滑下沙发,就那么坐在地上,十分亲近地,按住她的手,把额头贴上去,然后吻过,天真干净的姿态,不含半点情色,有种哀艳的庄严,听见他声音沉沉地说:

 

【真好。你还能相信,你还比我再年轻,再坚强那么一点,不给怀疑可趁之机……好孩子,要努力,让这美丽延续得更久些,即使知道了,有背叛这种事,分别这种事,恩断义绝这种事,也要尽最大的力量,不停不停去坚持……】

 

她的手被捏疼了。但也抵不上被惊吓程度的万分之一。心想这人是怎么了。却怎样也无法拂袖离去。意识的某处被接通,有情感自然暗涌,引带纷沓而至的回忆伤痛……原来你也懂么?可是又能怎么样,多一个人懂得并不减轻创伤一分半毫。而你已被确定了,完成了,为了什么背弃什么,又为了什么坚持什么,是自己的选择,现在既然还没后悔,又喊什么疼呢。

 

如此古怪地僵持良久,忽然,伏在手边的金发抬头,优雅戏谑的表情,调笑问吓到你了?她说差不多,如果可能的话希望有个解释。理查德悠然起身,说最近事很多,压力挤紧在大脑某处……于是,今天就忘吃药了。她问为什么找我?他说因为你看起来也没药吃,一不小心,没准我说的话就听懂了,有点效果总是好的,是不是?她说不好,这很自私。他说那我岂不在实践你的人生宗旨?斗嘴到头,两人相视一笑。理查德说竟跑来调戏个接吻啃破别人嘴的小女孩,真是大脑充水。她说那是醉酒意外失误。他说那是把亲热当斗牛,看你斯斯文文原来挺刚愎的。说完低下头,并无压力地逼近,问反正咱俩没感觉,我教你试试?她很近地对着那双薄情眼眸,想一想,没什么,就点头。接着,唇上循序渐进压入温度,很柔软,绵绵密密。原来是这样的。掌握诀窍也容易,他再想往里竟被娴熟地挡回去。末了唇齿分开,他说你挺有天分的,开窍晚了真可惜。她直接跳过,问今天这么晚了还开会么?他说将军还在哈肯大门,准备狮吼那边的维修工一整夜,你安心睡吧。说完,起身,离开前停了停,看下来的眼神,恍惚如灯光垂落。又抬起手,放在她前额,仿佛祝祷般,低声念过:【愿在须直面生命最重大之空虚时,有人与你一起。】

 

是么。她静静看着。明白了。

 

(原来你,没有。)

 

原来如此。

 

当晚就做到等了很久的那个梦。梦里和那人同在高处,铺天盖地的日光暴烈。自己很矮小,仰头望向那未曾改变的,容颜清俊黝黑肤色的青年,朝她伸出手来,说小师妹抱抱。笑得那么好,干净天真。唤醒久远往日,关于他的一切爱慕思绪,青电白光般在心头绽起。她那么后悔,那么疼,为爱与被爱的原罪,为杀者与被杀者无可挽回,为来得太迟,又过于匆匆的觉悟。她跌跌撞撞着跑过去,揽住他的颈,撕心裂肺噼里啪啦,落泪与哭喊一样大声,说对不起,对不起,让你喜欢了如此愚蠢,自以为是又自私自利的人,让你在还没准备好时就面见现实的黑暗与残忍,让你坠入舍弃并被舍弃的境地,从此再无意愿去信任。

 

让你从头到尾都只能,孤单一人。

 

早一点知道,就好了。即使并不能改变什么。至少,会明白到底怎么做才是对的。

 

第二天醒来,很早。用冷水冲了把脸,情绪凉薄而脆弱。出门到食堂用餐,士兵们刚刚出操。希德在一边喝茶,看文件,一脸倦容地,制服皱巴巴贴在身上,见她进来,把手上烟头摁熄在盘子里。

 

她走过去,拾起他手边一个纯白色四方烟盒,问:你抽烟?惊异于自己从来没发现。且他拿烟的手指十分干净,一点碱黄色都没有。他说因为会在离燃到滤嘴还远的地方,就停下来。

 

她说这对身体很不好,能不能戒掉。他说又没扰到你,这点对我意义重大的小事,能不能忽略掉?然后半天没听见回话。心下异样,抬头一看,黑白分明的眼睛,难得笨拙认真地看着他,又讲了一遍:戒掉。

 

所谓红颜祸水。那天会议如何圆满结束军队未来走向怎样发展对都不干兵哥哥们鸟事。雷斯顿要塞一连数月哀鸿遍野,守备队长的说教分贝一路攀升。

 

饱受摧残的官兵们扯住副队长泣不成声:【队长最近越来越凶了……】

 

副队长笑得一脸慈眉善目:【队长在戒烟。】所以你们都给我忍忍吧。

 

希德万死不辞地戒烟成功,这一年便轻轻被翻过。新春伊始,经艾莉茜雅女王批准,以亚兰·理查德上校为总指挥,王国军情报部正式成立,地位上与正规军,国境师团,亲卫队,并驾齐驱。

 

存亡

 

刚得到消息时,听见理查德说,好像每一次,你和他之间多走出一步,他都要死一个老婆。

 

是否真的有命运这种事,是否一定有这样一个人,注定遭你牵引,受你控制。一并承受太过虚妄,残酷,不可说的现实。

 

做了两年的希德夫人,被一匹牛虻钻入耳道的温驯纯种马,摔断了脖子。

 

她摊开当天所有的委托报告,一个字一个字去读,哪个字都不认识,所有的记忆,都是双清醒哀伤的深绿。春寒料峭的当口,又暖又凉,小咬着侵入,一口一口,从肌到骨,细细密密地,疼痛生长蔓延,爬满所有细微末梢。

 

她说,我想去见一见。听了这话的贝尔克副队长,写给她一张便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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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赶到时,她还没断气,微蓝浅灰的一团,瘫痪在床,剩一颗无能为力的头颅,一呼一吸。

 

他握住那双早已没有知觉的手,才发现自己一直战栗。于是闭上眼睛。

 

这是个好女人。不可思议的好。即使一年寥寥几次归家,进门就是雷霆万钧的说教。刚烈性子纯粹易折,他也不是傻瓜,知道她一切无理取闹的出发点,都是为了自己更好,并且多多少少,已经做到。清楚知晓他的心,给不了,远在千里迢迢,因为愧疚所以温柔,但是她不需要,反倒默默包容这犯贱的出轨,连取笑都不曾有。他以为,时间还很长,有一辈子呢。自己给了心的那个人是迁徙的鸟,总有一天远走高飞永不再见,情感会磨逝,然后在另个地方累聚,等一等就好。自己会有同等回报的能力,说抱歉。然后白头偕老。却忘了,失去一个人是多么容易的事,即使心不走,还有肉身。

 

失去第一个妻子时曾有人冷嘲他是克妻命,当时想怎么可能呢?他是养什么都能活的人,五岁时野外捡到个小乌龟,壳还是软的,必死无疑的物种,现在好端端在老家池子里划水。偏偏生命中最亲近的人总是非死即伤。东方人的理论,说人与人的命各有重量,唯有相当的两人才能彼此镇住,否则轻者必然折损夭亡。他不相信自己能有那样的质量,但事实是,身边的人总要早他一步,以惨烈方式面见他们命运的断崖。现在床上奄奄一息的女子曾取笑,她以前也结过一次婚,被人嘲笑克夫命,既然他也是岂不正好,看看谁能克死谁。谁知竟然,一语成谶。

 

他的两个妻子,都有漂亮的蓝色眼睛。前一个是亮蓝,如雪。这一个,是深海般透明不见五指的黑蓝。

 

他看着她,向那海底沉入一些,再一些,静谧无声地缓缓坠去,很安宁,并不恐惧。愈走愈远,愈去愈深,不再有气泡,不再见光,变成遥远的淡白小点,最后,黑暗小小的一口,消失。

 

仿佛一根针,噗嗤轻轻一声,捅破隔离生死的薄纸,到达另一面,再不相见。

 

她赶到时,墓地正在下葬,只是一面之缘的人,并不好上去追悼,于是远远地站在另一边看着。初春的阴天,墓园土地翠绿出头,异常清爽鲜艳,露水繁重沾湿衣裳。人群渐渐散去,最后,只剩一个人站着,高挑骨架撑起大衣,脊背微佝着,肩胛骨锋利凸起,一动不动。她也就那么,等在那里。身体里轻轻密密,却非常清晰的疼痛,像薄薄刀锋在神经末梢上,一下一下刮动。他站得太久,天已经黑了,她才走上去,拉一拉他袖子,真担心他转过来的一刻,弹指白头。

 

结果并没有,仍然只是瘦了一圈,脸廓好像摸一摸会划伤手。但见到是她,轻轻退后两步。闭上眼睛,说话声音很轻,没有温柔在里面,像正在大伤大病中,不仅无人可分担此刻苦难,还要直面自己最深的病灶般,说对不起,我现在,还没办法见你,请回去。说完绕过她向前,大步流星,像亡命。此种状况无前例可循,她愣一愣,跟进两步拉他的手,被甩开,再去拉,再甩开,甩甩拉拉,倔强任性百折不挠。忽而希德停步,转身,一把握住她两肩,用力送到最远处,低头,面向地面不看她,说不要,不要做这种事,不要连这种时候都不放过。我,还是个人,还是会害怕,还会疼,还有自尊……

 

所以你的同情和慰问。

 

只有你的,同情和慰问。置身事外的证据。从来,不为我所动的证据。我的得不到,与已失去。

 

不要这样装作一无所知地,放到我面前。

 

她悄悄放大的瞳仁深处,刮动微疼的刀锋轻轻切入,片出一帧帧苍白底色,过往的本来面目浮现眼前。

 

总是安静看着自己的人。察觉到她对别人的在意而故意试探着接近,如临深渊如履薄冰,给予的照顾恰如其分,不想让她产生负担,于是必须绞尽脑汁思考,确保每一分都用在刀刃上。收起所有的压力,像看护一株花,一点泥土和水分,静静看着她,面朝太阳的方向生长。得不到回馈,也毫无焦躁与怨怼。一点点期待都不曾有,像无欲无求的圣人。

 

但其实,一开始把自己作为道具放到她手边时,有没有希冀过,被拒绝呢?只是一个搭讪的契机,或者试探,她到底有多想向那个人,那个心底的幻象接近,不惜做到怎样的地步。会不会同他说,不如跟我谈谈你自己?又或,自己会不会有能力,把她的目光朝他这里,拉过一点点?一点点,就好。一秒钟就好。

 

请为我动摇。

 

而她是从一开始,就给了他裂进骨头里的伤。

 

第一声春雷便在此刻,浩浩荡荡地震动了天空。她看着这个,看了自己那么久的这个人,她终于看回来了,但他的眼睛已经垂向深不可测的土下。这之间的时差,大概有一天么?

 

被他的手指掐在肩膀里,生疼。那么害怕她会靠过去。他必定没有任何防备的能力,只能随她安抚或践踏,离开或留下,但没有什么能永垂不朽,伤痛以清醒蒙蔽人的眼睛,令其胆怯缩回不舍不得的死境。但那是事实呢。她能做到什么?既不能带走,也不能停留,有人还在等她去追逐,有路还在等她去求索,他们人生的交汇就快走到尽头,忽然才发现自己好想给,给什么?

 

又一次来得太迟,并过于匆匆的,不可说。

 

不可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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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还是照旧得过。

 

心似千军万马,等时光挥师南下,从此解甲归田,把记忆,把伤痕,把一切华美荒芜的遗迹,温柔湮没。

 

没有选择,但她也只是那样安静自如地,等着。

 

情报部如日中天的当下,接到卡西乌斯要往帝国出任务的消息,她下意识觉得有极限逼近。

 

(有背叛这种事,分别这种事,恩断义绝这种事。)

 

想怎么闹随便你。指尖摩挲着正午窗口在桌面裁开的一小角金光,她想。嘴角抹开漫不经心的笑。

 

但是别把人看扁了。各人都有他们必须为之奋不顾身的东西。

 

…………

 

【我犯下无可挽回的罪愆,做出残酷无情的决定,只因国家已到存亡之际,我辈只能奋不顾身。】【5】

 

【我不能相信,那个小女孩能做得比她祖母更好,会比古往今来已然寥寥的男性明主更好,杜南公爵即使素行放荡,却一直都明白王族责任身在何方,你真的认为将国家交到一个胆小怕事优柔寡断的弱女手中,比他更可靠?】

 

【我的国家始终被软弱者领导,唯唯诺诺,举步不前,随时都有被列强一掌拍死的危险。我不会允许这种冒险再次发生。那些不知道要走哪一条路,哭哭啼啼的弱者,不敢把目光投向现实的沉默者,没有胆量面对更大的责任更壮阔命运的无为主义者,我不需要,一定要彻底淘汰掉,即使是你,也休想侥幸。】

 

他轻轻地,转了一下手铐里僵硬的腕骨。只在不久之前刚刚得知尤利娅的亲卫队被一网打尽,又成功捕获了科洛蒂娅公主,而自己却放了拉塞尔爷孙和卡西乌斯三名关系者跑路。

 

他大理石一样的师兄大理石般在眼前杵立良久,一语不发,随后左右走动,言语机能逐渐打开,从循循善诱到怒不可遏刚好花了一分钟。

 

短暂的中场休息,他盯着那张情绪复杂紧绷到极致的面孔,冰一样的眼睛,碰一碰,好像就会裂开了。忽然,不知哪根神经搭错,他说:你只是不能容忍,自己的软弱。

 

自身固有的软弱,所处位置必然的软肋,所爱之人对现实的败退,所爱之物安身立命的弱势,为此惶恐不安,又不能容忍这份恐惧的存在,及恐惧着这份恐惧的自己。

 

你希望能彻底翻盘,完成不仅仅对国家,更是对自己的革命,为此自暴自弃,以致不择手段,只为将无孔不入的软弱消灭殆尽。然而——

 

【如果你真是如此,痛恨软弱,那你就从来都不是,真正的强者。】

 

撕咬它,推倒它,杀死它,摆脱它,但软弱之于生命,一如时间之于空间,比翼鸟,连理枝,是需要去理解,并且担当的重量,而抹煞影子的唯一方法,就是消灭光。

 

理查德靠在门上,轻轻地侧了侧头,然后笑了,眼中有浮光掠影,说,你说得对。再转身离开。

 

于是他明白。原来那个人,是真的把你害惨了。

 

单人牢房夜里灯光不好,他百无聊赖地翻动手里凯诺娜拿给他消遣的书。从你办公桌里翻出来的她说。可惜他已经倒背如流。这时大概是转钟了,午夜的空气静谧凉薄,他翻过两页,楼道里响起脚步,布鞋干爽的底子,上好轻功如猫儿散步,真熟悉也真惊悚。他抬眼,说你把看门的特务兵怎么了?她递过来一个茶壶,说在储物柜里好生睡着呢,刚刚好的容量,事件结束以前大概出不来了。我在你办公室泡的,试试怎么样?他问事件快结束了?她说差不多,上午接到艾南的通知,昨夜被囚禁在艾尔贝离宫的公主已经解救出来了,上校大人行踪不明。

 

然后靠着墙壁坐下,两人隔着一张铁栅并肩,看他似有还无的叹息眼神,便说:姑且不论你的所作所为正确与否,但确实是和我同条战线,作为共犯,必须夸奖,做得好。才见他笑了。此刻表情与上次出现之间已经相隔良久。她看看他手里的书,想到往事,忽然问起你那个皮面笔记里面,到底写了什么东西?希德说记账,每日支出,看月底能存多少。她想了想:是不是就像你打仗时,每天记下杀了多少人那样?他说是的,坏习惯。然后略微讶异:你居然还记得这么早以前的事,真好记性。

 

她抱着膝头,看他漫不经心的侧脸,说是呢,真奇怪。我记得。

 

后来他赶她去睡,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口干舌燥软硬兼施。她只说不干。为躲避说教时不时跑出去逛逛。回来了问他司令室那张丑得要死的沙发是从哪来的。希德避而不答,然而神色大变,问沙发下有个隐藏按钮你没动罢?她说还没呢,但你要是再催我去睡,我就去按了。

 

结果是闹到清晨,实在困得不行便隔着铁栅肩并肩打个小盹,快正午时被楼道轰轰烈烈的脚步声震醒,以贝尔克副队为首的一群正规军争先恐后相挤而来,看见这情景都像被一巴掌扇掉了嘴,顿时鸦雀无声。她神色自若地起身,说我走了。经过副队长身边时淡淡道接个出狱需要动用这么多人么。

 

再后来,卡西乌斯痛心疾首地将军部之星捉拿归案。隔天就是女王六十岁诞辰的庆典。希德被招去王都。艾南在通讯器里说这两天工作会比较轻松,你也来嘛,金先生也想见你。她想是有必要和这人好好谈一谈。但那边话筒忽然被抢去,要谈的人显然酩酊大醉中,大声喊过来:喂喂~不要把自己整到过劳死,来这边玩,别坐飞船,路上花开得可漂亮了,你就一路慢慢走过来,好好看看。

 

他原本同意与将军一道进王城觐见的理由,是为请罪来的。结果当然没人理会他那点微不足道的负罪感。尤利娅说明天就是诞辰庆典了,有几个环节还没安排好,快来这边一道喝茶。他不禁腹诽着这有何相干?走过去拉开椅子请女王坐下,身边擦过另个小小的人,低头一看,校服打扮短发清爽的小女孩,猛然悟到这就是理查德无论如何也不愿交予统治权的公主。手脚细细的,步伐轻盈,却很严谨,必然有一定的武术造诣,大概是剑术。看见他发愣的表情,笑一笑:希德少校?初次见面。他念了声殿下,回笑颔首。女孩还是盯着看,直到尤利娅问她您在看什么?科洛蒂娅笑着在抬起手指,在自己唇边点了点:少校笑起来,很有意思,嘴角这里翘起来,再往里稍微弯下去,到中央又有点浮起。欢喜时都有点哀伤的样子,很复杂。艾莉茜雅呵呵笑道少校是忧国忧民的军人啊。卡西乌斯说没关系,好看就行。摩尔根将军一拳砸在石桌上,说我们是讨论这个来的吗?

 

炮灰了魅力无穷前途无量的同僚下属后军方高层们自然意兴阑珊,讨论气氛无从开盘,卡西乌斯一锤定音:希德,你明天和将军一道,陪同陛下殿下往露台向群众致意。他手一抖,泼了半杯茶,尤利娅掏出手帕递过来,轻声念了句镜头恐惧症患者。他问为什么不找尤利娅?女王答这次的政变由军部高层引起,亲卫队身处险境却力挽狂澜,已经大获民心,为了挽回王国军形象,给民众重新树立军政团结的印象,恐怕还是要有劳将军少校了。他还想开口,被将军一眼瞪住。卡西乌斯拖过他茶杯,倒满,扔进一块糖,再扔一块糖,笑容甜蜜:连这点勇气都没有的话,往后可怎么办呢?应付传媒操纵舆论又怎么办呢?团结军心鼓舞士气又怎么办呢?为达目的要坑蒙拐骗不择手段时,要怎么办呢?晚会时军官领舞你要起带头作用,拖一位贵妇满场乱转又不失风度,要怎么办呢?

 

这些,可都是以往那个人应付得游刃有余的小小细节呀。

 

公主搅动杯中热茶,顺口补充道祖母的诞辰晚会,好像就在今夜了。

 

希德绝望的眼神一堵墙般砸向卡西乌斯:我能不能代他去坐牢?

 

卡西乌斯好理解地笑着说好呀,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吧,去随心所欲吧,去逃走吧。我不拦你。

 

但人总是要向前的,选一个方向去走的。走过林林总总各种事。背叛这种事,分别这种事,恩断义绝这种事,以及必须为之承担责任的,命中注定的事。

 

有生之年狭路相逢,终不能幸免。你逃得再远,鏖战时好一场你死我活,回头看也不过走到原点。【6】

 

露台上风很亮烈,五彩纸屑纷纷扬扬落花人眼,他眼前的公主披起长发,白裙曳地,但他直觉不如那个校服少女好看。女孩向后退了一步,离他很近看得见在微微发抖,这种场面在她应该不是第一次,于是不明所以。直到后来回到宫里,她摘了假发,目光如露坠下,心情脆弱怎的,同他说少校,人能选择他自己的道路么?

 

我大概是应该,感谢上校的吧?以往被保护得太好,拘泥在小伤小痛里以为很苦恼,对责任只觉很无聊,想法设法去逃,结果什么人都保护不了。院长老师和孩子们的家,祖母大人和尤利娅,眼睁睁看着她们被威胁伤害,不说做到什么,连自己都变成棋子。直到遇到艾丝蒂尔,和约修亚,算起来也是上校间接送到我身边来的呢。现在想来,以前认为理所当然的事,实在是莫大的恩泽,以为能够掌控的事,才是一纸空谈,毫无意义。选择自己的道路,命运什么的,哪能呢?我不觉得这一路有什么在影响操纵着我,但是结果完全出乎意料。所谓命运,根本就不是可以决定的。所以选择什么的,其实不存在吧?我能做到的,无非就是努力当好自己罢了。

 

他不禁低头,认真看公主的眼:同样的理论,臣曾听另一个人说过,那是比殿下阅历丰富很多的人,但现在殿下自己能够推理得出,实在让臣佩服。

 

科洛蒂娅看过来,笑了:当真?那是位怎样的人?

 

是个自以为是自我中心的大混蛋。他淡淡道。不过因为够了不起,所以也算理所当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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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赶到格兰赛尔已经是庆典第二天。到了协会,被艾南告知金和阿加特大概是往武术大会赛场参观去了,说不定还会小交个手,估计要一阵子,她可以自己好好逛一逛再回来。顺便推荐过道酒廊的鱼汤,很好喝。她就去了。进了门,习惯性全方位扫视内部结构,结果看见个化成灰也认得的背影,在二楼最隐蔽的角落里,便装,喝杯茶还带了墨镜。她走过去笑吟吟地敲敲桌子,说希德先生?他抬头面无表情答道您认错了,我是他父亲。她说你爸爸也是希德先生,这错犯得不应该,干情报的话就毁了。希德绝望地揉揉眉峰,说你以为我愿意?但再问也不肯说缘由。吃完饭问她要不要我陪你?她下意识要说好,张了口又犹豫,拖了两秒才说你有空的话。他就把小书塞进衣袋里,笑一笑,说走吧。

 

但实在是非常诡异的状况,两人已经很久没在光天化日下一起走了,以前默认的并走距离现在仿佛太近,撤开一点又觉得不自然,连带一切女子气的小动作都不敢有,话也忘了说。过去都是她开口讲,他乖乖听着。现在两人间的气氛却生疏硬脆起来。她想快说点什么呀,解释一下。脑海里却只有恶俗的一句:妾身未分明。怎么说,选哪种方式,挑哪个面具扮演?她是他的什么人?万一失控流露了真心,于人于己都没有好处。真是只剩欲哭无泪的份。

 

从南街走到东街,希德停下,转身同她讲其实不想要我在的话,可以直说,没关系的。她老实话破口而出:我想要你在。然后就咬了舌头。疼得钻心蚀骨热泪盈眶。希德一把扯住直奔大排长龙的冰淇淋小车,直接从排头手里抢过一个香草球塞到她嘴里,看情况缓解了,才转身以切腹的诚意道歉。扎鹅黄缎带的小女孩笑得一脸天真,说没关系,能帮到雾香姐的忙是我的荣幸。希德看着愣了愣,刚念出她名中的‘亚妮’发音,已经被身后人扯住领子,落荒而逃。

 

在帝国大使馆前撞到克鲁茨。落荒而逃。

 

在百货商店里遭遇库拉茨和卡露娜。落荒而逃。

 

武术大会赛场门口看见金和阿加特刚刚走出来。落荒而逃。

 

希德说我有这么不能见人么?话音刚落和路边的巡逻兵迎面相撞,墨镜掉地,士兵捡起来递给他,愣了愣,如丧考妣地惨叫少校。落荒而逃。

 

体力再好也经不住,两人气喘吁吁地靠在路灯上制定作战方案,北街人较少,西街人更少,所以最佳路线是先绕道北街,再往西街跑。

 

罗恩鲍姆酒店门前,雪青短发的校服女孩貌似送行中,眼神扫到这边,微微一笑。雾香问是谁,希德说不知道。但脚步的频率还是自动跳档到,落荒而逃。

 

西街区巴拉尔咖啡馆,要了两杯浓缩咖啡后趴死在柜台上,老板端上杯子时仔细看他,问你是不是昨天站在殿下身后的那位?希德说错了,我是他爸爸。

 

从咖啡馆出来已经是傍晚,天边茫茫的苍黄让人颇有身世之感。路灯渐次亮起。希德说我送你回协会。走在一起也没了胡思乱想的力气。他在前安静踏着,她在后无意间踩着他落步的地方跟着,行人终于寥寥。像往日的无数次,只是换了城市般,到了协会门口,他说晚安,看她进门,然后离开。她想也没想,奔上二楼,推开窗看。夜暖风凉,城市像芬芳深海,轻柔动荡,灯火阑珊如夜光的鱼。他走到街道中央,停一停,继续往前。去西街区么?大概摩尔根将军会让他借宿?会睡在哪里,睡得好不好?……这样傻乎乎地趴在窗口看着,忽然见他不动了,定在武器店门前,水泥一样,地久天长。不知为什么,仔细看了一会,明白的瞬间无比悚然:对门街头那盏路灯不亮,黑灯瞎火的店门玻璃好比镜子,这边灯火辉煌,什么都给照上了。她飞速向下一躲,手肘砸在桌上疼得差点叫出声,然后才意识到,只有这个反应,才是让一切得以肯定的证明。

 

是回到蔡斯的第二天吧。他找来,站在协会门口,隔着五步,想一想,又走近,两人漠然对视,严防死守般把持着什么,然后他笑,说当时不明白为什么一被看到就想逃,原来是做贼心虚。她点头,公事公办的语气说现在怎么办?他说大概,我们不应该再这样见面了。

 

这是在双方共识的基础上必然走向的结果,所以她说,好。下意识往前佝了佝,夹在耳上的笔啪嗒一声掉地。希德弯下腰去拾,递回去的半路,又是啪嗒一声,手背落了滴水,一时失神,手掌翻过来,也接到一滴。又暖又凉地蔓延开去,渗入指缝与掌纹里。

 

即使被关在地牢里反省人生,也丝毫无损理查德阁下的逻辑推理能力,他说我们这么看吧,那么多你没爱上的女人对你死心塌地,被你照顾得妥妥帖帖欢天喜地,末了再见面总是一团和气,交口称赞你是个好人,只有这一个互相看对了眼的,刚刚彼此表示明白就被你弄哭了,还添上一条再不见面的死刑,真他X不可思议,请务必接受愚兄的敬礼。希德把手里烟蒂连火星一起搓成团砸过去说你闭嘴。贝尔克副队刚好下来找人,撞见这乌烟瘴气的状况脸上阴晴不定,他上司表情心虚地解释我没过肺。理查德落井下石道是的,在这边点了半包烟都是含在嘴里图好玩,嗓子像个破锣也是因为对我苦口婆心谆谆教诲。贝尔克面无表情,抽了下眉梢,说雾香小姐一定很伤心。接着就见他队长毅然决然地一头往墙上撞去。

 

笑眯眯看他顶个冰袋坐在地上,理查德阁下口气异常愉悦:你这个瞻前顾后的性格再不改的话,会错过的东西就不止以前那一两点了,师兄虽人生失败,但感情事上一向痛快,和有情人做快乐事,不问是缘是劫,计划长远顶什么用,谁知你活不活得到明天,死去的已经死了,活着的还要活着,现下既然没有更好方法消磨时间,又何苦作茧自缚,虽然你在感情上一向智障,也难得糊涂到这种地步。

 

话是这么说了,可惜再往后,消磨时间的大事便排山倒海般倾来。

 

生葬

 

沿异度空间爬上红莲之塔时,她的心是安静的,一泓死水般。像去为自己前世的尸身捡骨,再好好葬起来。

 

那个人不曾知道,不曾明白的事情。如果告知,以一颗气泡的方式,能否通过他命里过往构成的危机四伏的遗迹,行至错综森严的管道尽头,碰触到那颗心?

 

能否哪怕在最低限度,低至尘埃之下的细小程度上,改变这现状,改变你?

 

或许太难以察觉,或许至死你也不会让旁人窥见端倪,或许即使如此你也冷心冷眼,不以为意。

 

但一定会有改变的。一定。在这时空茫茫的荒野上,我吹起一粒最细微的种子,落入远方你生命的土壤,可能扎根,可能不,可能只是一棵小草,也可能,假以时日终究长成参天大树,有撼动大地的力量。

 

正是凭着这点无限近乎不可能的可能,我才一路坚信不移地,走到了这个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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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尤利娅在通讯器那头惊叹那位小姐真不得了,他想她真不得了的时候你还没见过。雷斯顿要塞一派兵荒马乱,总司令为解决人手问题无所不用其极,嘴里不停念叨要出大事出大事了,能点灯时尽量点灯。于是他一连四夜没片刻合眼,记得读医时有理论说人不睡觉最多能活十一天,没准自己不知不觉中就突破了极限。辉之环亮相以后全国导力瘫痪,同里里外外各方面的每一秒联络都要锱铢必较,又轮了一班二十四小时后回司令室见到卡西乌斯,不良导师看见他脸色,表情悲从中来,说你死了我怎么办?随即被一棍子敲在头上,天昏地暗。

 

醒了以后来不及算账又接到指令,把理查德打包了马不停蹄往王都赶,执行者倒没什么,被帝国军的突然进犯震惊了一秒,但听科洛蒂娅毅然请命,莫名其妙就宽了心。后来听说卡西乌斯十分乐天地孤注一掷,把儿女扔到半空去赌了一回,末了乘着自己老相好飞上天接回来。自己站在要塞楼顶,看那雪白的空中之城恢弘崩溃,因隔得远了,银亮石块犹如天雨,声势浩大轨迹孤薄,连带穹窿也一并坍塌,天空蓝如一截断骨,残存花一般的纤细伤痕。世界得以拯救,英雄们将被称颂良久,一如儿时的童话尾声。记得一次故事结束后他拖住母亲袖子,问世界被拯救之后呢?母亲笑着按一按他下巴,说:会一直存在到世界末日那一天为止。

 

因此他是喜散不喜聚之人,毕竟醉笑陪君三千场,不诉离伤,也是离伤。王城晚宴他中途潜逃,跑到资料室找里拉先生借本史籍打发时光。后来竟趴在桌上睡着了。醒来时对面坐了盛装华服小公主,垂落睫毛下蜷起浓浓倦意,不禁问晚宴结束了吗?公主答没有呢,我逃了。他问记者大人和至交好友哪一个更难应付?公主笑道中校,别装成一副置身事外的模样,你我是一根线上的蚂蚱,偶尔必要犯一次傻,彼此心知肚明,自相残杀就不要了。他靠在椅子里眨眼,说殿下想多了。这爱想多的特质和某人是有点像的。念及此一副心肺湿嗒嗒沉入水下。得不到,已失去。忽然觉得很困。这么多年了。整整七年,为何什么都不同了,唯有对她完全没有改变?他简直是一个废物,进化论的必淘汰物种。这么想着,就笑了。公主在对面说中校,别疯啊,累了就睡吧,我叫你,不会让你冻死的。他就说谢谢,劳驾了。

 

结果还是清晨趴在桌子上被冻醒过来,然后意识到不是冻醒,资料室的门被敲得震天价响,是这小女孩进来时顺手锁了。公主失踪一夜当然宫廷大乱,他想这把真是百口莫辩。坐直了,看着对面睡得还沉的小孩,天真雪白的面孔,很快将面对生命中至深至大的空虚,无可救药,无路可逃。是自己的同伴呢,他明白,同属被高于他们的存在所选定的,为谋取更深远利益而被献祭出去的,人柱爱丽丝。

 

她睁开眼睛,茫然地眨一眨,他起身,彬彬有礼道殿下保重,臣就从窗口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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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曾以为再见到那个人,了结了一桩心愿,自己困于兽道的现状多少会得改变,但是失算了。时间似温柔蜘蛛无知无觉爬过皮肤,掂量着手里双刀会惊异于它竟是这么轻巧,走在路上无意间回身,见到的影子是陌生的优雅高挑。当年那个二十岁的女孩断然没有如此从容不兴的心态。曾经喜欢过的东西,故弄玄虚小玩意,精致的淘气,再看见只当是前世遗迹。喜欢把屋子收得光鲜整齐,摒弃任何多余,像个有洁癖的新妇。然后意识到,自己已经二十七。已经不能再被当年的一腔热血终获归宿所触动。并且连某些为人的基本特质都已经感觉困乏,恨不能失去。

 

比如爱人的能力。

 

往中央工房去办事,听说有警备飞艇停靠飞艇坪,她走过去,只见维修人员来来往往,没什么异样,要走时忽然听得一声猫叫,心下一动,不由自主找过去,在塔台后面的山腰一角,希德小心翼翼蹲在那里,脱了手套挠一只猫咪的下巴。粉红色,记得是中央工房养的。她说:捉拿现行调戏犯。希德手一抖,猫儿傲慢眼神一过,转身跳走。他无可奈何地瞪过来。她说放着那么多待见你的不理睬,偏偏只喜欢不甩自己的那个,真是雄性劣根。他笑着点头:啊啊,我无可反驳。她问在这边等维修的话,为什么不到市区去坐坐?这话其实明知故问,但答案却出乎意料:贝恩先生店里目前大力推介的苦西红柿系列,你有去尝过么?

 

此话一出二人同时不寒而栗了一把,犹记苦西红柿三明治刚出来那会儿老板欣喜若狂地站在街边抓到一个路人就往他嘴里塞的盛况,那段时间连带对门的游击士协会一道门可罗雀。因此她是一点儿也不同情,淡淡道他真心想搞垮自己的店面呢,我们也只好全力配合。他笑着看她,然后慢慢地,不笑了,还是在看她。他不笑,就是淡淡的清苦,像头道的茶。她抬头对视。忽然想到,早死早超生,这样拖泥带水的,他们都恨。伸起手很自然地摸摸他头发,第一次见到时,像秋天的软草,摸起来如柔暖的絮。她说共和国爱尔莎大使,前两天来找我出任那边政府的情报官员,我同意了。

 

他说是么,很好啊,恭喜。大家都知道了么?

 

她说没有,今天准备去中央工房交接事宜,安排好了再上报协会,最后同工房长说。金已经知道了,除他之外,你是第一个。虽然不是什么重要事情,不过军队那边就归你通知了。

 

他做事一向讲求效率,回去了当然尽职尽责传达到。下午就见理应在卢安忙生意的理查德阁下现身食堂,和卡西乌斯准将一左一右把他看在中间。问理查德您很闲么?他说我有老板假,应急用的。于是师徒难得凑一处吃了饭。七点把卡西乌斯押到司令室处理文件,自己出操练兵,九点回办公室做文案归档处理,十一点到司令室准备把卡西乌斯摇醒,奇怪他这次没睡着,押送回房。自己再全要塞巡逻一遍,对认值班名单。一点回房间,发现门锁被撬,锁不了门,进门发现沙发上睡了某只,并理直气壮曰我已经没有房间了,你要对我负责。屋里多个人他睡不着,坐在床上看书发现对方也睁着眼,想到点什么就起身满屋走一遭,果然菜刀果刀剃须刀不翼而飞,钢笔换成圆头铅笔,连玻璃杯都不见了,不禁好笑,也真就笑了,说两位真是用心良苦。理查德望着他,表情绝望,说算我求你,快有点反应吧,不要再拖了。

 

他听不懂这话,觉得自己并没在拖什么,但为安慰对方难得的惊恐,就说:好,要看我反应什么?却见他脸上的绝望等级突飞猛进到麻木不仁。一翻身朝沙发内侧,一副你是死是活都不干我鸟事的模样。

 

他想自己只是,有点累了,那个女人是近是远其实都不会改变什么,一直在给她的都是极平凡卑微的东西,别人也会给,更好更多,他已经无法再深入参与哪怕一点点,也不会在她生命里留下什么痕迹。来得清爽,走得利落,好聚好散,一笔直见性命的完美交易,足以在此后的人生里引以为傲了。

 

这样一想开,竟然就睡着了,身体好像跳了个闸,从没静得这么接近于死,像胎儿在母体里逆向沉沦,不断分解回归血肉。又仿佛只有一瞬间。睁开眼时卡西乌斯坐在对面,叼一片面包干首如飞蓬,见他醒了凑过来,问名字。他说了,然后问我睡了多久?卡西乌斯拍拍衣襟,说两天。深度昏迷状态,基本上呼吸停个两分钟就能没病没灾过去了,师兄上午刚刚飞格兰赛尔给你挑棺材。他又想到什么,动一动嘴唇,发不出声。卡西乌斯说哦,她还没走,玛多克工房长哭天抢地的,在他情绪平复之前小姑娘走不成了。

 

又说她还有事项要来要塞对账完结,之前问我方不方便,我猜你不想被人家知道自己半死不活的,让她过两天再来,你要是好了,就去通讯室跟那边说一声。

 

她来了,看了他半天问你是不是瘦了?他说自从准将回来以后我一直在瘦,你没发现?然后各自摊出一摞材料开始对账,对完后他问要不要散个步?你没走过这边白天的城墙吧?那日天气好得惨绝人寰,站在高处万里晴空一望无际,往北可见琥珀之塔往东可见亚宁堡长城,瓦雷利亚湖一片幽祥深蓝,天际由山脉断断续续地切开,暖风和煦,她说真的,很好看。黑发被风扬起,好死不死绞在他胸前纽扣上,愈扯愈紧,于是两人蹲下,头碰头地解着,解开了,互相对视,他说你一向知道自己要做什么,怎么样比较快乐,我很放心。她点点头:我还是希望自己往后的时光会更有价值,让人不放心的是谁,他自己清楚。他就笑:那必定不是我。然后两人站起来,隔开一点距离,继续走。走到日落。天地由清爽的蓝跳转成一片浓烈红色,逢魔时刻,她忽然转身,问能不能抱一个?他笑着摇头:会一发不可收拾的。她说你总是这么清醒,要怎么快乐?我这一走大概就再也见不到了,往后说不定还会以敌对立场出现,到时候再不容情也不迟。他说是呢,应该给你一点特权,这样么,在太阳下山之前,你随便找我要一样东西,或做一件事情,我一定答应。所以抓紧时间好好想,以免追悔莫及。

 

她看着他脸,想了想,说你这人,将来或许会很不得了,万一变成对手,是很可怕的,反正大概也再见不到了,不如就在这里要了你的命罢。他说好呀。握起她右手腕子,把手掌按到左胸口,说拿去。

 

掌下心脉平稳安详地跳动着,她忽然当真思考起这件事的可行性。反正这个心,这双眼睛,这头发,这张脸,这整个人,都不想让出去,既然从此往后不能归自己,不如就在手里破坏殆尽,也是一种,永垂不朽的占有了。杀掉之后从这边跳下,过了沃尔费堡垒就是共和国,也没人能认定凶手就是她。况且此时,脆弱心壁贴着她可以瞬间发力的手指,多么轻而易举。诸神的沉默,魔鬼的诱惑。

 

然而太阳坠下山头,逢魔已过,天空转向灰紫,光线清澈,她的眼睛黑白分明,看着他的眼睛,自己的手还放在那里,给予的东西并未撤回。她抬开,轻轻在上面拍一拍,说那从此就是我的了,在我取走之前,不许给任何人。

 

他点点头,说好。末了彼此交汇的目光里,轻柔的一抹叹息。

 

不甘走错任何一步的倔强人生。我们,意志的悲剧。

 

涉江

 

因为她启程那天格兰赛尔有阅兵仪式,他说送行恐怕是不能了。她说没关系,不过那天过后想起自己一直没给过你什么,所以想亡羊补牢来着,有提议么?他提起右腕,轻轻蜷起手指,说这里,已经有了。

 

手背一个,手心一个。

 

还是赚大了。把自己的命交给她之类的,哪能呢?按照眼下既定已定必定的人生原则,能让他交付性命的人只有一个,且完全是出于理性,绝不能出于爱的。感情一事朝令夕改,太做不得准,即使在最头昏脑热的时候,也明白总有终结的一天,如果往后的时光再无交错,心里有的不过就是一尊幻象罢了,存在于过去,残留在脑中的断井颓垣,记忆只是自产自销的传说。

 

真心交付只在那一瞬逢魔,自此以后,他连为她死这种简单不过的事情都做不到了。

 

手心一个,手背一个。

 

卡西乌斯说恨我也没用,你在遇到我之前已经是这样的人,所以旁人才能这样毫不愧疚地,对你残忍,我在你命里的影响能有多大,你自己心中有数。

 

只因这世上再无哪一条路可以并肩同行。怪不得任何人。

 

那日蔡斯是雨天,不宜飞行,不知她航班会不会延期,如果可以赶到的话,或许能够记下,不曾见过的,她的表情。

 

初次见面时还有点稚气的警觉,刚长成的小母猫,薄薄嘴唇抿得很紧,真让人担心会就此绷破,自下而上看过来,黑白分明的眼睛,目光扫过,仿佛天地也只剩这两色,干净清爽的理性,冰封却不灭的热情。

 

很清楚自己要什么,一步一步坚忍探索,然后知道怎么做,获取什么,放弃什么,不畏惧选择,即使也知道没有选择,但从不退缩,担当自己的人生,傲慢而低调地去活。

 

笑的时候也矜持的样子,其实是笨拙的。难过时,哀伤时,生气时,喜乐时,千变万化的无数细节,为什么有人会完全看不出来呢?

 

为什么那么多人不知道,一个人允许另一个人停在身边,随他打理,任他给予,是何其盛惠的恩泽?而她要是愿意,索要什么东西,他感激零涕都来不及。而又是哪一次,是哪一刻,哪一步的疏忽,做回了自己,竟就此伤到她的心?何苦呢,发现我,在意我,理解我,让不该发生的发生了。呵,其实也是他的错,如果走近时更沉默一点,介入得更巧妙一点,在该避开的时候避开了,那么她必定可以完完整整,全身而退。是他欠她的,什么都是,裂天之罪,无以弥补,最后把命给她,也没有拿,连为她死也做不到,做不到了。

 

格兰赛尔有微茫细雨,打在后颈如同叹息。天空晴朗,光线折出似有还无的流动霓虹。

 

科洛蒂娅问卡西乌斯我可以骑马么?刚刚同将军说,被驳回了,但身为王储,在阅兵式的时候骑马向群众致意,是礼节与义务,怎么可以不履行?卡西乌斯大加赞同,于是军部高层就要不要给殿下一匹马吵得天翻地覆。他立在一旁,以不存在于此的姿态,笑而不语。公主看看他,说中校总是好镇定呢。卡西乌斯听到了,笑道他就是那烧不开的水。小雨渐少渐停,讨论出了决议,公主轻捷爬上一匹白马,摩尔根将军拖了匹黑的堵到他面前,眼神似铜墙铁壁说好好跟着。其他军官各自统领部队,唯有他要当小女孩的侍卫,当然不合情理,可以抗议,但是何必,他从来不是任性的人。从罗马连池出发,走上周游道时,科洛蒂娅侧过脸来看他,又凉又软的眼神,说中校,真可怜呐。

 

她说中校,想必你这一生,从来不曾,也没想过要去背叛什么吧?

 

真可怜呐。

 

大雨导致航班延误,飞艇开放给乘客休息,她撑一把伞站在舰桥这边,左走两步,右走两步,要冲垮世界的浩荡雨声,让她想起一点东西。发丝被水汽渗透贴在耳下,像个吻。她抽出手帕,微黄的白,很多年了,奇怪每次捞出来时,总是比她冰凉的指尖暖一度,是假象么,自产自销的那种。和记忆中某个傍晚睡死在协会二楼的某人,那张柔软光影勾勒轮廓的脸孔同一属性。很长的睫毛,眼下有阴霾,笑起来一波三折的唇线,手指探入会很暖的发,从不用带香味的洗剂,但是有木本类的体息。唉,真的不是妖怪么?察觉到嘴角还能勾起,就明白要么已经百毒不侵,要么已经全豁出去。她想要不要搜寻一下,看看自己的心,到底躲在哪里。雨伞微倾,积水哗然冲下视野,她抬头,一眼远望,铺天盖地的水雾优游,淡荡山河,青墨浅苍,一如她梦牵魂绕亦不再的旧乡,闭上眼睛,听见自己的声音从这世界的某处传来,说如果。

 

如果这时候,他来到我面前。

 

如果那张脸,那双手,那颗心,那个人再在这里出现。

 

如果他说,不不,不需要他说,即使他并没有准备好,连一点点那样的想法都没有,被惊动,被冒犯,义正言辞地拒绝,再转身拂袖,无所谓,伤害不到我,只要被我看见。只要他,出现。

 

(这次绝对,再不放过。)

 

望着来路的尽头她又翘了翘唇角,心想看看你爱上了多么糟糕的一人。

 

艾尔贝周游道上王国军大炸锅,人声鼎沸中摩尔根将军的狮吼直上重霄九,距离希德中校毫无征兆地掉转马头狂奔而去已经过了五分钟,科洛蒂娅与卡西乌斯马上马下一语不发地对视,公主眼神无辜,准将表情微妙。终于她问要把马借给您么?他点头微笑:殿下,回来算账。

 

疯狂倒退的街景。

 

直拳一样的风。

 

挡道的魔兽,一撞即飞小皮球。

 

(撞到人大概是要偿命的。)

 

眼球被吹得生疼,于是淌下来的温度大概不是雨水。

 

(而你呢。看得出来,不管喜不喜欢,都觉得自己有义务不停地去活。)

 

我的得不到与,已失去。

 

(或许你曾觉得,生命无望,时光可惜,活着是比死亡更不可理喻的事情。)

 

但是如果。

 

(那。从此就是我的……)

 

手心一个,手背一个。又暖又凉。那么烫。要灼穿他掌中央,既定的曲线走向。

 

(这次绝对……)

 

从来不曾,也没想过,要去背叛什么。分别也好,恩断义绝也好。只因都出于自己的本心。

 

现在也是一样。

 

追逐生命中疾速退却的潮水,脚步不计后果地踏落,践碎万年不移的山河,统统摔破,那又如何,来年岁月那么多,何苦计较失与得。

 

(请在那个世界,再等一等。)

 

等一等我。

 

皮肤无法容纳其下前所未有的热度,筋骨血肉一道沸腾,烧灼,爆裂,形体无法承担的感觉,那么痛,逼人疯。是的,那个人,那个存在,那个幻象的本体,要离开,要走了,而他还隔得这么远,够不到的极限,如何原谅,怎样担当,这样的现实。停止,停下,不可继续,给我机会,给我时间,只要一点,一点点,最细微的光线,世界,命运,规则,人生,Whatever,我一无是处的意志,拜托你们——

 

满足我身为人类最深最后的祈愿。

 

澎湃的视野倏然割破两抹真红。霎时风停水止。时间定格,眼帘被灰色天空切过,声响遁弱,又复撕破,天雨如无数哀吻暴烈坠落,将他坐骑最后一声嘶哑长鸣,温柔湮没。

 

给你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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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上甲板的时候,心平如镜。本来也没有期待,只是下了那么一个决定,从最不可能的状况设想,自欺欺人小把戏。好好叠起的手帕,放在了舰桥那一头,绣了Seed字样,有人拾到会物归原主。一直保持两臂交抱的姿势,手指寸寸抚过自己清晰凉薄的瘦骨。

 

有什么关系。小事情。还不是在笑着。又不是不可以。

 

就这样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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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为细吻的雨滴一刻不住落到脸上,他躺在众水里,尘埃里,天空的倒影里。怎样的低温,像极有耐性的恋人,无孔不入地缠绵侵入,安详又温柔,直至不分彼此。有什么关系,又不是不可以。既然试过了,这就是结局。还有那高高在上望向自己,悲悯的红,像血的结晶,天长日久,看朱成碧。现实的断简残章纷沓而至,来来往往的人群声细如蚁,是呢,中央工房的自动扶梯,骑马踏上去当然不可以。

 

卡西乌斯蹲下来,静静和他对视,语调那么清晰,难得的迷惘:

 

逃掉了怎么办?

 

他轻轻笑回去:逃不掉的。

 

还不是就停在这里了。实践的尾声,恰如其分。即使必败也一意孤行,从此生老病死可了无遗憾地甘心。你我可以抵达的极限,原来既不是平行也没有交错,而是力透腹背的双曲,近到不能再近的一瞬过后万劫不复地远去,原应如此,不过如此,如此而已。

 

记忆是自产自销的传说,所以我会记得。你的颜色,温度,气息,以忠诚的身体;你的爱憎,言语,表情,以魅惑的思绪。仅此而已,再无干系。没有你也活下去,不是不可以。而我们都知道,与其在热情过后任碌碌无为磨蚀对彼此的认知,不如就断在此处,圆满的切口,完美的交易,免除任何拉杂牵绊将这样好的回忆拖累坠地,然后告诉自己,这正是最好,最好,最好的。

 

最好的结局。

 

THE END

 

【1】   诗经。王风。黍离。

【2】   里尔克的某首……名字忘了。

【3】   【人生·江湖】。李小白。

【4】   古诗十九首。涉江采芙蓉。

【5】   在追电影的主儿都该知道的著名卧底台词。

【6】   村上春树。旋转木马鏖战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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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04-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