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蛋糕

嗷3尾缀:Littlelight_Gingercak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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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ho by fire(上)

空之轨迹:理查德*希德

 

属性:BL。比比谁更渣。zhiyu。真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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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ho by fire

 

他的森林烽火喧天。烈焰高歌,灰烬狂舞,土地焦裂着嘶吼一个结局,时间仓皇逃脱,空间浑浑噩噩。他如渴望死一般渴望山那边冰凉寂静的河,等它流过。他望着远方那一抹寒冷的色泽,奇怪它何以还不来淹没。

 

他睁开眼的时候碰掉了什么东西,清脆的破碎落成一曲丧歌,然而那不重要,他坐直身体,仔细分辨刚刚一瞬铺洒柔和的背景乐,记忆里响过的声音,仿佛黄昏时一场小雨的,苍老蓝调。男人的声音沙哑婀娜:

……

And who by fire

Who by water

Who in the sunshine

Who in the night time

……

And who

Who shall I say

Is calli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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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年后他还依稀记得,马克西米利安·希德,是在百日战役结束后的第二个冬天,自圣海姆门守备队提调到王国军大本营雷斯顿要塞来的。

 

那时节战争的记忆尚未远去,天性单纯世故的利贝尔人却安之若素地迅速拾回了往日的歌舞升平,悲痛或者反思被理所当然地关进铺满蓝图的书桌下抽屉里沉默,一切暗色的斑驳都为浓墨重彩的辉煌让道。而蔡斯东边的原野一如既往地淡漠中妩媚,天空是柔嫩的婴蓝,风吟着湿润的小调,赶起白云徐徐赴远,饶是冬季,漫野摧枯拉朽的野菊枝子依旧勾画着土地倔强丰饶的眉眼。亚兰·理查德站上要塞的最顶端,目光温暖漫灭地将它所及的一切拥抱入怀。他无可自拔地爱上的这一切,这美满的国土同它天真苍老的人民,他注定与之同在的天下,不可撼动的理想之国,时光亦必将为之臣服而甘心承载万年乃至万万年的存在。

 

但这之后,某个人举重若轻的离开,瞬间便完成了对这份看似坚不可摧的理想的毁灭。

 

他还记得第一次见到的希德的模样。那天得到消息后他打定心思学夸父逐日,心焚如火间仓皇推开上校办公室虚掩的房门,惊动的声响如天边乍起的云涌,当时视野一片混乱焦灼的暗流中,岿然不动的上校和他办公桌前站立的身影如一柄剪刀的两刃咔嚓灭去了他疯长的思绪,然后就以那银白冰凉的姿态,将自己安然横放在这之后一片空茫的记忆里。

 

初长成的男人军服革履,挺拔到微微后折的身姿莫名的消极,作为一名合格士兵而言体格相对纤细,他微微侧过来的半脸,浮在冬日透明泡沫般的流光之上,深色的睫毛开到荼靡,其下的眼睛如新生的狭长细叶有个无尽的走向,瞳仁是流毒的碧绿。

 

微光里剪纸般不真实的脸孔透出憔悴气质,内敛的唇样色调淡到尘埃里,对住眼前兵荒马乱的渊薮眼神未有丝毫动荡,只在嘴角端住礼节性的半分笑意。

 

而他一向引以为神的导师以手覆脸揉下自己疲惫的表情,干净利落像扔掉一团用过的纸巾,摆出强自振作的眉眼同他讲:【理查德。这是我常驻在圣海姆门的徒弟,算是你的师弟。从今天起调来雷斯顿任职,我让他担任你的副手。我走之后,军队事务就多拜托将军和你了。】

 

是的。他的完美世界就是从那一刻起永劫不复地坍塌。他怎么可能忘记?

 

那时碧色眼睛的青年,静静地怠立在半明半寐的苍白领域里,自始至终,安详宛如一条濒死的河流,蜿蜒而过,分了他生命的左右,又有他太过从容的姿态,天经地义地给他奔向极端的怨怼以嘲讽,即使明瞭当事人无知无觉,那惨烈的对比却总会引得他枯萎的心脉不住拔仇。

 

那个时候他自然不会想到什么命运的不可抗力,瞬时幻灭的文人心态也并未及时调出浪漫主义的模式来考虑,这人是如何在种种的因缘曲折之下,纵跨了大半个国家来到他这里。安详的姿态仿佛皈依。

 

马克西米利安·希德,小他整六岁,按士官学校里的说法是三岁一代沟,理查德却觉得自己和他隔了两个代沟不止。十八岁从士官学校毕业,作为一等兵直接参与了百日战役的作战,战争结束后以优异的战绩被特别提拔到准尉军衔,令人忍不住猜测他究竟经历过怎样生死交关的场面,如今也不过二十岁整,行为举止间还不自觉流露出创伤症候群的症状,精神上的深度节制,仿佛卖力合起的伤口,过分的内敛与警惕让人如芒在背。看不惯他的人很多,年龄资历比他高的老兵又碍于军阶等级不能随便找麻烦,名义上他是时任要塞守备队长的理查德少校的副官,实际上一切都要从头学起。

 

男人是晚熟的动物,这一点举世通用,人尽皆知。男人与男人的规则是在对抗中建立起来的,敬仰或鄙夷,服从或指挥,只有在结结实实的较量过后才能摸索出相处的模式,并随时做好被推翻重置的准备,这一点在军队里体现得更是淋漓尽致。二十岁的希德再怎么老成持重在军龄高他一年的人眼里也依旧不过是个毛头小子,更何况与他分了足足六年光阴的亚兰·理查德少校。再加上突如其来的“师弟”称谓,卡西乌斯离开军队前究竟来得及教导希德多少东西也令他怀疑,他没有时间等希德成长,他不爽希德是天经地义,何况此人还对自己的身份处境无知无觉,不分场合的出言不逊令他要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是妄想。亚兰·理查德时常为此郁闷发堵,竟养成倚窗叹息的习惯,缓缓将白手套一只一只指头地拔离,想到自己的人生何至于此。

 

他神明钦赐的副官寡言少语,额头刘海投下光影收淹他原本乏善可陈的表情,挺拔到微微后折的站姿依旧携着半分倦怠。他同意时就不出声音,若是反对便铿锵有力,骨子里一股锋利的倔劲儿甘犯众怒,在各种方面犯下的错误总是单纯到可耻。若他只是个普通的二十岁士兵,理查德决不会为此感到汗颜乃至厌恶,但这个人,是由卡西乌斯·布莱特领到他面前说要好好相处的师弟。

 

亚兰·理查德是个傲慢的家伙。这是雷斯顿要塞人人通晓的真理。他有顶级精英的资历和丰富全面的作战经验,头脑清晰灵敏,手腕强硬高明,他若提出问题反驳连摩尔根将军都要忌惮三分,他的一切行动都在深沉情感的指向下以国家利益为前提,他具备天才的判断力和高强武艺,他是生长拔节中的强者,不日即将成为第二个卡西乌斯·布莱特。

 

因此那彬彬有礼的傲慢反倒是构成他人格魅力的一部分,在卡西乌斯离开的当下,他是王国军中首屈一指的希望之星,于是自然也没有人会想去发掘,他失去倚仗的脆弱理想正如何内向杀戮,啮噬他日渐空乏的心壁,而他又要花费多少气力去掩埋自己的惶恐,以免他挚爱的国度连如今唯一脆弱的支柱都失去。

 

彼时彼地的他自然没有兴趣去当一个军营中的乳幼儿的关联者。若希德识相,就该乖乖同他划开楚河汉界,彼此井不犯河,自己寻找一个安全角落,慢慢成长为一名普通合格的小军官。

 

后来的事实证明这是莫大的奢望。等理查德磕磕绊绊地摸清他撞倒南墙不回头,见了棺材不掉泪的麻木秉性之后,日日来袭的头痛便格外分明起来。他很想同对方说我真的没有空,看你犯错后手把手地予以纠正,同你讨论这件事是什么怎么了为什么,你可不可以,滚到我看不见的地方,就像你无数可敬的前辈一样,自行检阅学习自己收集的创伤?

 

在一切暗示明示的努力都无法撼动对方的厚颜一份半毫之后,理查德的容忍终于跌到了底限。

 

马克西米利安·希德准尉在来到要塞半年后的一次内部例会上,一如既往无耻地对亚兰·理查德少校针对士兵训练的改良计划提出了异议,即使有之前无数次的前车之鉴可以证明最后错的那个人总会是自己,他也不曾有半过分长进。在座的军官都已经见怪不怪挂上看戏的表情。摩尔根将军脸色秒秒之间的变换分明,理查德扶了额头,心想差不多可以了吧。

 

他的底限早已被高强度的自制压抑委屈到麻木的地步。而现今顶头上司也已经和他的状态同步。他明白事已至此。差不多,可以了。

 

【既然准尉认为我的改良计划只是一纸空谈,而自己的方案才是真知灼见,那这之间的矛盾,似乎已经到达不可调和的地步。是不是这样?】

 

他温文有礼地冲对方送笑,只见希德面色安详,微微颔首,碧色眼瞳一望见底地清澈。

 

(这是你自找的。)

 

【那么不如这样,就让我同准尉来进行一场模拟对抗,哪一方胜出就表示其训练方式更为合理有效,而败者必须从此心服口服,您看可以么?】

 

这无疑是胡闹。姑且不论解决方式是否有理可循,二十六对二十岁,少校对准尉,亚兰·理查德对一个普通官兵,这样的对抗无论以再怎么公平的形式也不可能有公平可言。军官们摆起更加舒适的看戏姿态,明白理查德不过是要给希德一个骑虎难下的教训,要他看清自己究竟几斤几两,摩尔根将军叹一口气,仿佛不屑于一场猴戏,而理查德带着期待心理,再看此时希德的表情,还没瞅清便先听到一声无情绪的应答:【好。】

 

(……真的是你自找的。)

 

训练场上天空媚蓝蚀骨,大片大片芳香的夏风朝飞暮卷,晒软的小草绿绿着垂首,理查德握紧手中的太刀,叹一口气,眉目慈祥地为他罪无可恕的对手祈祷:愿你死后能留下点渣来。

 

场地周边早已围满了欢欣鼓舞的观众,下级士兵们都迫不及待想要一睹他们眼中钉肉中刺的小准尉将要达到几级伤残,这直接关系到之后可以偷懒摸鱼的天数。而希德站在另一头,背对着他在擦拭自己的刀刃。理查德望着那微斜的背线,意味深长地仰天一笑。

 

十年之后他点起一支烟,吐出一枚完美的银圆,看它在风的嬉弄里消散,想到自己一样未落的男人两大恶习,算起自己寿命被折去的时间,不禁要用同样的姿态来慨叹因果循环,报应不爽。

 

十年前的亚兰·理查德不抽烟,只有身为文人不可避免的嗜酒症而已。

 

他一开始没准备伤希德太重,本来也不是太难的事情,双方的实力相差悬殊,战局都在自己掌握之中。对方的魔法攻击虽然不可小觑,却也不过初露峥嵘,和战场老手比起来简直不值一哂。希德并不厉害,只是难缠,战到最后姿态狼狈惨烈,却死不服败,他跳跃,躲闪,逃避,穷极手段保留战斗力,见缝插针地反击,理查德不能理解如此丧心病狂的作战方式,却顺水推舟地任其将自己的战欲点燃。暴力,破坏,对血的渴求,征服的欲望,他的剑锋所及便是他一往无垠的天下,没有倾覆的可能。那是在希德自以为安全的距离外,他飞速启动一连串的光鬼斩爆发,将尚未回过神来的对手以失控的力道打飞了出去。

 

(这是你活该。)

 

要到很久以后他再回想起,才能明白,那天希德穷凶极恶的作战方式,或许真的是一个没有实力没有选择的人,从零距离的斗争杀戮之中存活下来的唯一手段。那是他从不曾也不会遇到的情况,他过于纯粹的强大和完美主义的信念,足以保护自己避免那般刍狗狼狈的求生,却也使得他在另一个更为真实残酷的世界里永久性缺席。这是值还是不值?他这样想着,就会忍不住笑起来,然后被喉里反卷而上的烟味给呛住。

 

希德断了两条肋骨,理查德公事公办地道歉。【很疼么?】直到看见他嘴角蜿蜒的血路才皱了眉头,虽然没死打残了也不好办。对方只是摇摇头,微微扭曲的苍白面孔是极端克制的平静,张嘴给他看咬碎的虎牙,表示没有内出血。随即脱下一只手套咬住,被两位同情心泛滥的同僚搀扶起来往医务室走。

 

望着他蹒跚离去的背影理查德耸耸肩,察觉到背后摩尔根将军的眼神正风刀霜剑严相逼,便转个身往开阔的方向潇洒逃离。

 

晚饭之后他散个步消食,路过医务室时为了证明自己是个宽宏大量宅心仁厚的好人准备进去探视一番。却意外地听见里面有陌生的声音传出。

 

【……拼得太过头了吧。】苍老粗糙的声线,干涸无情如沙漠,也同样莫测。

 

他看进去,已经花白头发的男人软塌塌堆在唯一一张软椅上,浑身的曲线就构成俩字流氓,穿的是军装,脸上表情七分嘲讽三分好笑,嘴里叼着拇指粗的雪茄,烟熏火燎间听得见希德压抑的咳嗽,老人不以为意,继续说:

 

【人生在世不过几年,早死晚死区别有多大?自己找罪受到这份上,就是活该。】

 

【你以为自己是谁,他又有什么必要和你认真,早就说过行不通的做法,一直死不悔改,这样下去早晚哪天小命不保,别人还说你自寻死路。现在是和平年代,这里也不是战场。】

 

【你也不是不明白,为什么总不肯学乖?】

 

天色逐渐落暗,暮光收拢了眼目,旷野渡往深蓝,而狭小昏沉的室内,只见一星红亮的烟光,忽明忽暗,像一开一合的口唇,无声索取着一个答案。

 

而良久后回应的声响如虚浮的沧海,一点一滴在夏末的温度中扩散开来。

 

【我恐怕自己没有办法回答这个问题,福克纳先生。】

 

他可以想象出希德那强忍着伤痛努力将一个个迸出的词串联成句的表情。

 

【现在的我只能说,因为活着,……就像那个时候一样。只要我还生而为人,就没有放弃的资格。】

 

【那个人带我来到这里,说有我用武之地。】

 

【因此我就必须以自己的方式,用尽全力走下去。哪怕它是错的,哪怕它可笑又无耻,但确实是我能够做到的全部,就算后果是积毁销骨,我也甘心情愿,承认活该。】

 

像是堤坝上裂开的蚁穴,逐渐被众水的压力撕张,老人循序喷薄而出的笑声将夜的空虚奔涌淹没。

 

【你从下了战场以后就一点没变过。】

 

【你没有多了不起。马克西米利安。你不会成为什么大人物。】

 

【但你会是一个有用的人。】

 

他把一包东西扔给对面的人。

 

【抽吧。镇镇痛。反正你早晚也要会的。这叫命中注定。】

 

脚步声拖沓着笨重身躯向门边移来,理查德侧身将自己收入暗域,但声音还是在他身边停止。

 

他看过去。肥胖邋遢的老头眼神沉厚锋利,表情暧昧,三分嘲讽七分戏弄。嘴角的红光燃到一个极致,被取下来碾碎,弹飞。

 

那人把目光漫不经心地挪开之后,理查德才发现自己心都快跳出嘴了。他有些脚软地扶着墙,静静在门外的阶梯边坐下。

 

大概过了几分钟的时间。黑暗的深处传来轻轻的压抑的咳嗽,细弱,冷脆,持久,在空空的四下里左右弹动,在静谧间摔打着,消失。

 

大概过了半个小时之久。黑暗的深处响起谁越来越近的脚步声,理查德计算着速度,迅速起身,往隔壁的兵舍走去。

 

那晚他在医务室旁的兵舍二楼亮了一夜的灯,希德则毫不知情地坐在有灯光照临的楼下,一支接一支地抽着劣质辛辣的雪茄烟,他从楼上望下去,二十岁的青年脸上埋着隐忍的痛意,苍白面色近乎透明,嘴角还沾着小块血迹,深重睫毛下眼神清冷麻木,夹着烟的左手缓缓地抬起来又放下去,一圈又一圈灰白的烟雾如植物蒸发的骨骼,时光无声沉没,烟灰寂然掉落。

 

亚兰·理查德的唇齿,从那一刻起永久违心地缄默,盛夏恬不知耻的游戏即告终结,无可挽回地失去任性的资格,而他交叠着无法回温的十指,甚至无法反思自己是否做错了什么。

 

后来乃至最后,马克西米利安·希德也从来没有戒过烟。理查德曾有好几次想提问他关于那个肥胖的流氓老头的事情,却终究一次又一次错过了开口的时机。而自己也在对方逐渐的催化之下,不经意地就染上了不可救药的烟瘾。可恨的是希德却自始至终滴酒不沾。

 

传说他以欺负自己唯一的师弟为生平第一大乐趣,累累劣迹当然不止这一条而已。

 

希德抽烟的样子很有意思,他不常抽雪茄,爱买一种盒装的纯白卷烟,滤嘴夹在手指根部的位置,这样每次抽的时候都会用整个手掌挡住嘴唇,看起来像在打呵欠一般,而理查德抽烟的姿势有后来凯诺娜的话为证:【太有男子气概了!】实际上拇指和食指粗犷相握的方式若没有一个运筹帷幄的姿态,反倒说是流氓气质还更恰当一点。希德是每抽一口烟都被自己的副官贝尔克取笑像猫咪伸懒腰,理查德听过这个说法之后,总有意无意在希德抽烟时徘徊在侧,每见他抬起手来遮嘴就飞速将手掌覆上他头顶,左右蹭磨念道好乖好乖,然后被对方用风之枪回敬。

 

但这些都是在那些伤害过去很久以后的事情。成长总像骨骼的拔节,有缓慢而钝痛的轨道。

 

希德被从理查德副官的位置上解职,调往摩尔根将军直属的总办公室进行文书处理的工作,要管的事从此少了很多。众官兵恨不能普天同庆冲他们英明神勇的守备队长三呼万岁,而理查德只是麻木不仁地想到他终于可以教导现在的副官如何调配自己喜欢的咖啡。

 

他并无后悔,亦不觉得负罪。想在军队里生存,蟑螂般的生命力和不把自己当人的觉悟是两大基本素质。无论是谁,一旦稍有娇贵的存思都会万劫不复挫骨扬灰。

 

他仍然不喜欢希德,打从心底,根深蒂固,没有为什么。一如灼热对低温的厌恶。但也明瞭对方不会轻易屈服。他开始避着希德走,会议上必定将两人排入彼此视野的死角避免眼神冲突,将对方堂而皇之的犯傻较劲当成冷风吹过。若方圆五米有希德走入他便如坐针毡如履薄冰,恨不能一把蒸发一头遁地。而更可怕的体验来自于那对流毒的眼瞳因了任何与自己相关的事物凝聚停留的时刻。偏偏这样的时候愈来愈多,希德困扰的眼神仿佛后悔自己惊吓了某种胆小生物,他想要道歉也不知如何开口,于是只好一如既往地缄默,将躯壳与他划开陌生距离,却不动声色地投掷稠密的注意力。后来理查德心想那不愧为自己最难熬的一段岁月,他的世界看似空无一物地安宁,实则魍魉横行鬼魅缠身。希德即使人不在烟味也如影随形,无论他抽什么烟理查德都分得出他的烟味与别人的不同,如此诡异得毫无道理的事实更令他心烦意乱,同时开始觉得自己已经不正常了。

 

卡西乌斯的离开留给他胸中寸草不生的荒原如今多添了冷绿的魅影。新副官送来的需要他审查签署的文件堆满办公桌,而他一向认为枯乏的纯理论文字只能描绘人性毁灭的旅途。雪白冰凉的纸张隐隐约约有微苦的烟涩味积淀,一如那晚将他的呼吸道厮磨疼痛的空气。他的颈后像贴着刀片被抚过。他暴躁地抬起头询问:【这些希德准尉有动过么?】副官一脸茫然地摇头:【一印好就送到您这儿来了。】

 

理查德非常确定自己就快疯了。

 

要塞周围的野猫似乎增多,来来往往神出鬼没,虽然没有构成直接的麻烦,却有厌猫的士兵情绪走向暴躁崩溃。流言蜚语传说着十个八个不同的解释版本,台风地震装神闹鬼星球毁灭齐番上阵,最后理查德不得不组织调查小组,一夜之内把真相端清——都是冲着每天晚上给它们喂饭的希德准尉来的。希德每天从总兵舍回宿舍的路上总会撒一小把猫饼干给路过的小东西,当然此前其他官兵也有过类似的举动,但不知是他的饼干特别香还是怎的,总之渐渐吸引了附近越来越多的野猫前仆后继,每晚一路跟他跟到宿舍楼下还恋恋不舍。罪魁祸首本人认为猫咪是天赐的萌物,不觉得面前漫山遍野的数量可憎可怖。理查德在意识到自己必须解决此事之后有整整十秒处于完全晕厥状态,他想到猫,希德,还有那双细叶般的眼睛。

 

喜欢猫的。猫喜欢的。男人。

 

不管怎么组合都让人觉得毛骨悚然。罪无可恕。

 

最后他决定使用自认为针对那人最为有效的方式,一纸言简意赅措辞合理的令书,清楚阐明了要塞因为他而暴增的猫口对于广大军官士兵造成的负面影响。后来证明他的判断总是英明正确的,希德在认识到事实之后未有丝毫抗拒动荡,当下答应自己会对目前的情况负责。至于他究竟是怎么解决的也有耳目在事后进行了详细报告。那天晚上希德在离开总兵舍之后没有直接回宿舍,转而将众猫引向要塞一侧的草坪。他撒掉整包的猫粮,蹲在地上整整半个小时之久,轻声细语地同猫族进行理论,安抚,告别,然后目送它们一只只离开。理查德每想到此便打个寒战,然后脑海中着魔般开始演绎如下场景:

 

四合的暗夜里,瘦高绿眼的男人佝偻着脊背,姿态安详地蹲在潮湿草地上,掌下游走着妖娆莫测的动物。他同它们安安静静地讲话,道别,然后眼看着它们离开,一一消失在眼不可及的黑暗那头。依依不舍的眼神,一瞬不瞬,那么向往,却温暖得荒凉。

 

喜欢猫的。猫喜欢的。男人。

 

后来希德当上守备队长,理查德同他讲自己养一只猫吧,那么喜欢的。对方难得放下正在帮他恶补的文件认真告诉:猫这种动物,只有不依附驯服于任何人的时候,才能展现出真正坚强夺目的美丽,即使同你交好,也只能站在同等高度的立场之上。所以自己可以为它们做出任何力所能及的事情,但不会去驯养,而这是为了展现对于那神秘高贵的族群,最为崇高的敬意。

 

理查德抬高眉毛笑一笑,心想这世上还真是怎样行为偏僻的人都有。他找一支烟叼住,低下头去借希德唇上的火光点燃。

 

猫灾事件过去后不久,他依然躲着希德走路,一刻不停地告诫自己你的世界里根本没有这个人不要惊慌失措来的。聚精会神地进行自欺欺人将残酷的现状完美封锁于大脑之外,然后一个回身,鼻息淹没在一片微苦的疼痛里。

 

碧绿眼瞳平平地同他直视,那眼的主人稳重诚恳地向他要求谈一谈。

 

那一刻他摧枯拉朽的心,真正是泪添九曲黄河溢,恨压三峰华岳低。

 

就在他曾经提出以模拟对抗决胜负,然后狠狠给了对方一个教训的会议厅里,二人分站两头,苍白日光在这之间铺开一条沙砾般的长河,他们面目清晰地相对,各自供奉难以捉摸的理智,思索可以去到的地步,彼此寻求着合理的定位。

 

【造成少校阁下工作上的不快,我很抱歉。】希德率先以四平八稳的共识开场。

 

理查德不回答,他回瞪过去,用一股从骨子里捋出来的狠劲,像要把对方一眼穿透了再钉进后面的墙里。

 

希德无声喟叹,显然也感到棘手。他继续做出努力:【希德如今已经非常明白自己的立场,他学到了很多,虽然现在也不过一个二十一岁的小兵,但仍然奢侈地抱有可以被曾经冒犯过的前辈原谅的期望。】

 

理查德冷淡地一笑:【好说。】希德见他有所松动,便也微笑回礼。

 

【那么。我可以问接下来的问题吗?理查德阁下?】他点点头。

 

【您是在害怕着什么?】

 

十年之后的理查德可以清楚明白地回答他:我害怕你。

 

没有任何理由的可笑真相。他害怕马克西米利安·希德,其人的存在。他说话的方式,走路的姿势,站立的样子,有毒的眸子,任何一个表情,极易推理却依然不可捉摸的行为模式,他不能掌控的存在,彻底存在在他的存在之外。每每同他正面交锋,自己总会紧张到胃痛。

 

然而那不是会二十七岁的理查德。十年之前的他推开了这个问题,给出一个谎言为结束。

 

【我想你一定是误会了什么。】他皱起自己冰色的眼睛,【我并没有害怕任何东西。】

 

不知道希德是否看出了蹊跷,但他并没有穷追猛打,微弯的眼色被睫毛收好:【这样啊,】

 

【那就好。】

 

好吧或许那时候的亚兰·理查德确实是被逼出了被害妄想症。但是那一刻他依然清晰坚定地认为自己被这小男孩耍了。什么叫学到了很多,他根本连人话怎么讲都忘记了。不,他从一开始就没学会说人话过。

 

那之后他们倒是相安无事了好一阵子。除出理查德一有机会总想整整希德外。他也确实得手了几次。最严重的一回,第三年深秋,希德被摩尔根将军派到蔡斯取战斗飞艇的文件资料,当时已经是下午了,第二天是周末,老头把人打发走自己又以老婆叫他回家吃饭为由开溜,中央工房的人慢条斯理偷鸡摸鱼好半天才把资料弄好交出来,雷斯顿要塞当时以晚六点为门限,过了就算违纪,希德慢了五分钟,理查德吩咐不许给他开门,心想他要聪明的话就回市里住一宿。结果那个水泥大脑的活生生在门外站了一夜,更要命的是半夜还下了一场暴雨。第二天开门就见他像个活动水坝般直挺挺冲进来,把塑料包里的文件递给旁人,自己回宿舍换了衣服,再出门刚走两步就倒了。高烧引发肺炎,没烧成傻子就是上天保佑。理查德听了颇汗颜了一把,战战兢兢地去探个病,希德还睡着了,穿着病号服露着瘦瘦的脖颈和锁骨,病里的皮肤灰灰白,微微皱着的眉头,眼底有很深的阴霾。理查德伸出指头碰了碰他额头,还有些烧,他熟睡的表情就像个有些难过的小孩。理查德摸摸自己有些痉挛的良心,安慰它虐人和被虐是双方的事情,自己不该他也不是就没错,不要太钻牛角尖。

 

后来卡西乌斯出任务时顺路来雷斯顿要塞探班,看见希德一把柴似的模样和理查德做贼心虚的驯良。横眉冷眼地问希德:【师兄对你怎么样?】理查德一颗心差点撞断前后左右所有骨头,他知道水泥脑袋的那谁不会想到撒谎,更何况是为了把他折腾得够呛的自己。只见希德眼神放空微微思索了一会,回答:【尽职尽责。】

 

倒也不算是说谎,理查德摸着自己的良心,再一次安抚它以头抢地的自责,心想他也不是有意要为自己开脱,只是顾全大局地圆滑了点罢了。

 

卡西乌斯来了又走了。他杵在要塞顶头看着那人愈去愈远的背影,一直看,从正午看到日落。他天真苍老的国家,不复美满的天下,就这样失去了最为有力的依傍,前有豺狼后有虎豹,却只能柔弱如一头羊羔。他的怨怼已经不值一提。退无可退,只能靠自己走下去,他焦急紧张得胃痛,又为自己的无能为力心如刀绞。

 

希德走上来找他,看见这副不人不鬼的惨状,愣了一愣,略作思考。二十三岁的男人从自己衣兜里抽出一支烟递给他,忘了火,便低下头用自己的烟头给他点燃了。

 

是因为闻过太多还是天生肺叶沧桑的缘故,他的第一口烟完全没有遇到任何来自身体的抵抗,被深深压入肺部,再徐徐缓缓吐出。

 

希德在微黄的天空下陪他抽了一支烟。他坐着,希德蹲在对面,流毒的碧眼安详,一股沉和的冰静,那气场带着他也镇定下来。

 

还算是个识相的小子。理查德摁熄烟头时有些不甘心地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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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德惯抽的那种卷烟是利贝尔自产的出口货。四四方方的纯白纸盒边缘有简约压花,细长紧致的烟体口味细腻后劲强大,理查德此生再没见过能把烟头抽得那么整齐划一的人了,每每在过滤嘴前留下的二里矩长度标准得可以当小尺用。他想这个人一定没办法干情报工作,太容易暴露自己的行踪。后来雷斯顿要塞里一度流传的情报游戏“找希德”就是借由兵舍宿舍各办公室里的烟头情况判断希德的行动去向。理查德在这方面完全独孤求败。在游戏的过程中获得了乐趣也结识培养了一批颇有天赋的精英,就是后来情报部的雏形。

 

【最近和希德少尉的关系改善了啊。】摩尔根将军拍着他的肩膀赞许,【都是有本事有作为的青年,一直闹别扭下去也不是个事,将来还要互相关照合作,一定要把友谊保持好啊。】

 

理查德挂上一个温文尔雅的笑意,心里依然扭了下拧巴。

 

利贝尔必须变得强大起来。他要为自己的国家开创出一条万世无虞的康庄坦路。有利用价值的人当然不能随便抛掷,自己的喜恶倒可以先放一边。

 

按照卡西乌斯的说法,希德之于自己是非常必要的存在。不良中年走之前一再强调,希望理查德可以自强不息而希德能够厚德载物,当时他不怎么理解这两个词的意思,却看见希德脑门上开了个小小的十字,想必不是什么好词。

 

他不再介意和希德一道走,毕竟对方这几年也成长了好些,毕竟男人就是别扭又诚实的生物。既然你愿意受我折磨就表示肯臣服于我,而等级一旦划分完成也就不存在对抗的理由。希德沉稳安静,干策划谋略是一把手,能在书桌前坐上整整一天不动弹,而理查德总是心怀天下忧国忧民,时而激情四射时而闷骚哀怨。他痛恨文书处理,摩尔根那老头明明和他一样却有把工作推给别人的资格,而现在他也有了可以压迫的对象,并且还能力惊人。希德每见他抱着一堆文件偷偷摸摸出入自己的办公室时都扶额叹气:【你就不能自己也看一点?】而他笑得六宫粉黛无颜色地摇头:【当然不能。】后来一份计划书取得了出乎意料的成绩,摩尔根将军给他开表彰大会,主角当然应该上台陈词,他未曾有丝毫犹豫汗颜,舌灿莲花口若悬河讲得台下群情激动,掌声热烈得要灼穿房顶。希德坐在位子上晃着手里一杯饮料,微微的笑意依然平静如水。

 

他开始习惯希德身上的烟涩味,即使总会引带自己的思绪飞回当年那个八月未央的夜里,腾浮一晚的烟雾磨得他呼吸道又痒又疼。他闻不见自己的烟味,希德却总会皱眉叫他少抽一点。

 

很久以后的后来,他再回忆起这不久以后的后来,都会觉得时光真是虐待狂,稍微好过一点,就那么不经耗。

 

那时候的日子暖淡,像滴入半勺蜜糖的温水,微妙的甜与香。兵舍楼里日光澄澈,宿舍里铺陈大片的雪白,摩尔根将军偶尔的咆哮是遥远的背景音,大叠文件自有其妥当的去向,傍晚他在司令部外等希德一起吃饭,那人手里总夹着一支烟,走路的姿势疏懒轻快,抽烟时手掌遮住半张脸,眯得细长的碧眼。他们经常沉默,偶尔讨论,对于彼此终于尘埃落定的定位感到如释重负。有几次,理查德甚至会想,即使没有自己的老师,至少现在还是太平盛世,日子有这样的过法,平平静静的也算不赖。

 

希德不喝酒,不管自己再怎么怂恿也从不。他提着一瓶白兰地跑到对方宿舍里想作倾心之谈来的,结果人家丝毫不领情。谈可以,你喝酒,我喝茶。他泡了一壶红茶,一直清醒得可恨。理查德灌下整瓶烈酒,胡言乱语到事后自己都忘了说过些什么,只一直记得对面希德的样子,从一开始的冷淡,到后来微温的笑容,接着频频扶起额头,最后那镇定的表情,慢慢干涩,渐渐难过的眉目,刻画孤独的纹路,深绿色瞳孔转开一边,他便走过去把他脸扳回来,记住了那时希德沉默的姿态,竟像个天真苍老的小孩。

 

第二天他在对方床上醒来。日光在房间里铺开一片又一片。他走出去,看见希德睡在客厅地板上,瘦削的骨骼上敷着昏黄的皮肤,眼下阴霾深重,一副活不长的模样,他绵密深长的睫毛,安静的唇样,锁骨细长,肩胛骨突兀仿佛两翼被斩断后的残骨,理查德握着他肩膀,本来想叫醒的,却突然失去发声的力量。

 

他的心一向有坚硬的骨骼,和一往无前的去向,然而那一刻,日光淹没,眼神沉落,他忽然听见自己胸中,咔地一声,一折两折。

 

不可说。不可说。

 

————————————————————

贝尔克的出现是在第五年春天。是从沃尔费堡垒调来的部队成员。当时理查德已经升为中校,希德是上尉,贝尔克则是介于士兵军官一线之隔的下士。希德当时负责新兵的管教,见到他时愣了一愣,不可置信地问了一声:【贝尔克先生?】对方大笑着握过手来,叫他希德大人。他比希德还大几岁,是一同参加过百日战役的战友。

 

希德向摩尔根将军申请让贝尔克下士担任自己的副官。理查德听了,下意识觉得不爽。同希德说还不清楚此人行事作风就擅作主张予以重任是不负责任的做法。希德长久以来从不和他较劲,只有这次倔得像块嚼不动的筋,说他们一早就认识了,他很清楚贝尔克的能力,和自己互补性很强,当年两人协同作战事半功倍,如今要塞里事务繁杂,有可用的人才就要尽用,他不想因为死板的规矩浪费时间精力走弯路。理查德无话可对,仍然不爽,靠在椅子里笑得又干又冷。摩尔根将军一锤定音准许了。他就站起来用脚打开门走出去。

 

利贝尔王国军在百日战役之后越发散漫浮躁,自卡西乌斯跑路之后,上级将领之间的倾轧愈演愈烈,他很是看不顺眼,却发现这种状况下有太多空子可钻。希德建议他入手改革,他有这个能力于是也做了,同时胸中还渐渐酝酿起一个更为广大的野心。

 

那天希德接到一个通知,之后整整半天没吭一声,虽然他本来话就少但理查德还是发现不对劲,问他怎么了。他说士官学校里低他一年级的学妹要来要塞执行任务,顺便想见个面。理查德又干又冷地笑着说有个学妹真好啊。希德说是两个。

 

如果他没记错的话,凯诺娜和尤莉亚是从一进要塞就开始吵起,或者说“吵”并不准确,那是论点鲜明论证充分旁征博引滔滔不绝明枪暗箭的舌战。希德带着她俩一个劲儿向前走的同时嘴紧得像个死人。来要塞有任务的是凯诺娜,尤莉亚是搭着她来探望学长的。凯诺娜明显痛恨希德。后来知道原因是希德毕业时举荐下任主席指名的是尤莉亚而不是她。尤莉亚和希德在军校里就被卡西乌斯相中了纳入门下,是感情很好的师兄妹。尤莉亚不和凯诺娜吵了以后便同希德说话,她当时已经是亲卫队骨干成员,因个性耿直也有不少人事上的烦恼,凯诺娜嘲笑其大脑是水泥打造,因为这句话理查德多看了她一眼,两个人的眼神不小心对上的一瞬间她生生脚下一滑,撞歪了尤莉亚肩膀倒在希德怀里。

 

后来凯诺娜转入雷斯顿要塞,归入理查德麾下,私下管希德叫废物。理查德觉得很好玩,问过希德当年为什么选尤莉亚而不是凯诺娜,希德打个寒颤,过半天才答非所问地说自己小时候被狐狸咬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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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开始尝试着打通军方高层多方面的关节,不动声色地将权力一点一滴汇聚,渐渐凝起一股精英势力,模糊地感觉到还可以多做些什么,却还缺乏一个契机。希德对他的一意孤行已经很久不置一词,但看他向的目光开始收敛,渐次生凉。

 

他全不在意希德怎么看待自己的所作所为,他有正当的理由和刚硬的手段,等到目标达成之日那人会得明白,自己没有做错什么,对他们而言只有这一条路才是正确的。

 

他们的道路还没来得及完全汇合,就又开始为交错而长途跋涉。

 

亚兰·理查德不爽希德的副官贝尔克不是一天两天,全要塞都有这等共识。贝尔克一张大众脸,眉目间有种说不上来的温和舒服,是个有心胸的老好人。在士兵中谈不上有人气至少人缘不差。开朗的模样和希德怎么摆都是苦瓜脸的长相恰为互补。而自己于人情上向来清冷的师弟竟也老实承认没有他不行。理查德每想到此都会笑得又冷又干:卡西乌斯跑路以后他都活下来了,这把年纪谁还再说没谁不行这种话纯粹找抽。那一阵子他很忙,有繁杂庞大的秩序需要确立调整。因此竟有很长一段时间没和希德打过照面,于是等好不容易终于有空,他找了瓶酒避开众人耳目,脚步轻快地往司令室跑去找小师弟谈话。

 

走进门才发现希德办公室里正云山雾罩,桌上烟尸满缸,齐齐整整二里矩长的烟头排成一圈又一圈的山路。而正在赶制计划书的希德就是一头随时会炸毛的豹子,谁敢碰他一下马上就可以享受真空绞肉机的洗礼。明白此行计划注定落空的理查德,只好忧伤地埋进沙发里自斟。半瓶酒过后听见有人敲门,进来的人姿态有些拘谨,大众脸的长相却让他活生生从记忆里撬了出来,他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只听见希德嗓音干涩语气却很温和的问句:

 

【贝尔克,什么事?】

 

【是吃饭的时候了,上尉。】

 

理查德立刻摆起欢愉表情等看这位缺乏常识不知好歹的副官被高级风魔法卷去天边。却没想到希德答得平静:【啊,我就来。】

 

【那我等您。】

 

(……这世界终于还没等到我就已经异变了是吗?)

 

随后贝尔克副官才发现了一直躲在沙发暗处灌酒的理查德,急急地补行一个军礼,理查德亲切地冲他大幅度摆手,示意此人有多远死多远。那边希德起身,套上外衣整理文件,绕过书桌走来,把酒瓶从他手里拿开。说走吧?低头看下来的表情,因为长久的不见有些不确定的疏离感,碧色瞳仁在暮光的折射下浮起一层雪青色,金黄尘埃在葳蕤的睫毛上翻涌着,理查德没有说话也没有动,他们对视了一会儿,希德抬起右手把冰凉手背抵上他额头,问:【不舒服吗?】理查德依然不动。隔了很久,希德把手放下,他才微微一笑,起身拿下对方左手指间燃了一半的烟,叼上嘴唇的同时往外离开。

 

理查德再一次感觉到自己的不正常。事实是自从卡西乌斯离开和希德到来这两件事同时发生之后他就再没正常过。

 

他在司令室会议桌上发现抽空的白色烟盒,四四方方边缘压花,还有他再熟悉不过的烟涩。他收起来。再发现,再收起。多次之后形成习惯。然后在某天打开自己办公桌抽屉时蓦然发现一条具备了长宽高的雪白城墙。一瞬间劈成两半的心脏面面相觑,恨不能互抽耳光。一半本能地天真欢喜另一半则惊怒于自己的傻逼:再怎么疯都算了如今竟收集起他抽过的烟盒,作死啊被人发现了会怎么想千万别说你认识我。要塞常驻人员里只有希德抽这种烟。他对住抽屉里霹雳似的一片雪白,百口莫辩的半个心脏欢欣雀跃,发呆的同时也感觉到理智的彻底脱力。他想应该找个时间好好和希德谈谈,让他别在要塞里乱扔垃圾。记忆又蓄谋已久般突然弹出他抽烟时的小样,放松的眼神很无辜,五官微微疏散,他只有这个表情看起来没那么苦。那一刻,理查德整个坐以待毙的心,就那么被一股微烫的海水淹没。

 

又是冬天。建在水上的雷斯顿要塞冷得出奇。低血压的希德永远睡不好,每晚都在窗口放两个钢勺,早上起来扣在眼睛上冰敷,依旧常常惨不忍睹。理查德跟他说喝酒吧喝酒,醉了不就睡得好了吗?希德怜悯的目光看他像一只食物中毒的猫。这时候总会听见刚刚开始围着自己打转的凯诺娜把枪上膛。贝尔克副官立即偕同文件参上,把自己主子打包逃难般提走,凯诺娜只好对着天空飞过的鸟大发乱舞炮,而他便会饶有趣味地开始欣赏四周的鸡飞狗跳。

 

两人都有了中等军阶的副官,理查德再想在文件审核上作弊就觉得隔山有眼。希德又去中央工房取了一次文件之后不知怎的就被拉塞尔家的老头看上,觉得是条不错的汪汪,经常倚老卖老地将之招来挥去,以至于后来希德再看见山羊都会下意识地腿抽筋。拉塞尔博士的恶行极大地启发了要塞另一个老头——原来人还可以这样用的。摩尔根将军的桌面从此理直气壮地干净。无人分担厄运的理查德每天不停念经提醒自己时机未到反不能造,同时借以少穿绝食的自残方式来逃避。奈何自己先天优良后天检点体格健壮非人。逃避不能的某人每每从一摞摞文件垒砌的山谷间抬起头来,双眼猩红心想自己若熬得过去那可真是冬日传奇。

 

而那日他只是照常从固若金汤的文件牢狱中醒来,近日大功率运转的头脑显然不好使,他首先想到自己是睡着了?然后发现已经日落,逢魔时刻,温软如妖的光流滑下窗棂,他观望四周景象,努力去想,大脑却始终一片空凉。他确信自己痴呆了。觉得有些冷,无事可做。手里还握着笔,下面是纸张,便随意描画起来。一边矛盾着自己到底要不要痴呆。半生残废和脱离苦海的交易值不值得做。渐渐地四方落下的昏暗已经彻底把视线填埋。思绪还在天边打转。他不想开灯,便闭上眼。缩入软椅深处给体温找一个皈依。再度睡去。

 

被灯光刺醒双眼之后,他又迷迷糊糊眨了很久,才看清了对面的人,有些后倾的站姿,绵密睫毛掩藏了碧色,很久没见了。他是检查自己的工作进度来么?手里拿着的那张纸上密匝匝蚁排兵般的东西是什么?他想到坦白从宽诚实勇敢,说不好意思我睡着了,今天什么也没干成。而对方并未抬头,连话都没说,放下手里的纸张转身开门出去。脚步轻巧疾速像猫科动物。理查德有些莫名其妙,顺手捞起对方扔下的纸张。看。

 

密密匝匝,纷纷扰扰,层层叠叠,不可计数的拼写。自己的字迹。

 

Maxmilian Seed.

 

哪个字母都没有拼错。

 

那一刻他竟然十分镇静。一切早已无可挽回。而这一天也终究来临。他始终掩藏的心思自行涨出堤岸,快马加鞭一泻千里。而失控的理智也已跌入谷底,鞭长莫及一败涂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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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之后希德隐隐约约地避着他走。看过来的眼神除了困惑其它都没什么改变。军队里总会有这种事,男人和男人之间的不明不白。理查德很想同他讲,自己也不是没和女人谈过恋爱,和对他的感觉是不同的,完全不同。但是他也说不清自己对他抱有的是什么。他是和自己如此不同的存在,彻底存在于自己之外,不近不远,却不肯走来。而自己的心如失水般焦渴,扎根在生与死的界限无法挪移一步。

 

像场如履薄冰的冷战。连摩尔根将军都莫名其妙地察觉。凯诺娜更直接问他:【那个废物对阁下做了什么?】而自己由衷地频频扶额。希德看他的眼神依然不近不远。连叹息都不复存在。他开始有些恐惧,想到必须在两人的联系被距离拉断之前把事情解决。却一直找不到机会。第六年的一月已经开始了。他还不想就此绝望,契机或许近在眼前。

 

那天下雪。柏斯方面发来消息,迷雾峡谷里有帝国游客失踪,拜托的游击士也下落不明,政府民间完全束手无策。为了防止事件演变为国际问题,寻求军队帮助解决是最后手段。失踪的帝国人中有伯爵级别的贵族。司令部不得不派遣精尖部队以示重视。由希德带领,十人组成的团队作为先锋搭乘警备飞艇抵达柏斯,然后步行开进迷雾峡谷。

 

他们出发不过半小时后理查德右眼皮就开始狂跳,心脏像顺着血管坐起了云霄飞车。他瞪视面前堆积如山嗷嗷待哺的文件,想到希德出发前难得跟他说了句别跟过来。恨不能上窜下跳左右徘徊。但他的犹豫从来不会超过十分钟以上,而希德其人显然不具备拒绝他好意的实力和资格。于是他大义凛然地拽起大衣,带上知道死活甩不开的凯诺娜,冲破摩尔根将军十万伏特雷霆万钧的防线,乘上了往柏斯去的定期船。

 

事情的结果一如既往忠诚地证实着他的英明。断崖上数量惊人的寒冰至尊将众人逼入绝境。希德的导力器一早飞掉了。而随行的官兵无一例外被冻成活体冰雕。他退无可退眼看就要做出自由落体运动,忽而从不远的前方闪来一圈光轮,干脆利落地将魔兽们剿成大份刨冰,纷纷洋洋的冰雪降到脸上,他松一口气又无奈垂眼。站起身,望向对面那人好整以暇的对战姿态,问他:【您文件看完了?】

 

凯诺娜带去的药品正好救急。而希德扔下自己的特种部队不管,要求理查德帮忙作下实况笔录,他的右手掌被划伤已经不能握笔。理查德看一眼他扔下的血迹斑斑的破手套,叹一口气说纸笔拿来。伸手去接时触到对方光裸的手指,隔着一层布料依然冻得他一惊,想这样冷下去不是废掉了么?便拉过去放进自己衣领,按在最滚烫的颈动脉上,侧过头压住。希德漠然地既不推拒也未顺从,就像没有反应的木偶。而他一边咬掉笔盖端起纸本开始记录,余光瞥到旁边凯诺娜一眼崇拜一眼仇恨张大的嘴能放进一个拳头的复杂表情,心想出什么事了?疑问的眼神投给对面希德。对方面容安静得清澈。于是他想没什么大事。低下头去继续记录。

 

隔了一会儿他感觉压着希德手的那边衣领有些湿了,便抽出来一看,血流如注。原本冻结的伤口化开之后竟如许之深,他叫凯诺娜找绷带,她便磨磨蹭蹭慢条斯理,表情有些古怪地欢快。而他握着希德不断失血中的手掌,也没有说心焦,只是近在脸旁几乎听见温暖粘稠的液体涌动,中央猩红的裂口在强烈的克制中依然微微颤抖。他想是很痛么?下意识地便用嘴去堵。

 

一声枪响。他茫然抬头。见希德微微偏过头去。后来才知道那是躲了凯诺娜象征性的一颗子弹。女子的表情愤怒到扭曲。而希德很放松,目光散漫如沙,没有看向他,只是从容地收回手去,说:【这个就免了。】

 

虽然理查德对自己面对希德时的大脑短路早有觉悟,但此事过后他每再回想起,都必须马上找点东西填塞自己的双手,以防它们给自己的耳光往死里抽。

 

那之后他们终于恢复正常的关系让除了凯诺娜的全要塞人都松了一口气。希德当那件事没发生过,理查德便也不提,心里还是觉得有些遗憾:本来,还指望对方给个明确的答案。但是能恢复就不错了,轻举妄动作赔钱买卖的后果他承受不起。

 

阿尔巴特·拉塞尔博士继续厚颜无耻地将王国军高级军官当成放养在外的狗狗,在通讯器那头以孙女发烧卧病在床为由要求希德过去代劳打杂,顺便带一份当天的报纸。理查德有一套想买的书,便一同跟去。拉塞尔教授明显对他没什么好感。搞科学的人总是不自知地敏感天真,有些猫的特性,只喜欢柔软安稳的人。他被老人动用新研发的机械家务助理锻炼体能,希德在一旁虚脱地问为什么有了机器人还要把自己拖下水。老头理直气壮地说它泡的咖啡不好喝。然后要求希德帮忙整理二楼的文件,再下来记录实验数据。

 

回去的路上下起细微的小雨,他们加快脚步。理查德在前面走得很急。忽然感觉后面没人了。连忙回过头去找。那人在路边一家店面门口,停住不动像一尊泥塑。理查德走回去看,新开的画廊橱窗里挂着一幅画。

 

那是一幅油画。高空俯视的角度,近景是一片红黑发亮的森林,浓烟滚滚是着火了,天空是浓郁的紫色,更远的地方有山脉巍峨,一条浅色的河朝着燃烧的森林蜿蜒而来,却尚未抵达。整体画面线条简洁,色块突兀,有种天真的粗蛮美感。

 

理查德问很喜欢么?要不要买下来?转头看去,却见希德的眼神内向塌陷,碧绿光斑摔得细碎,微启的嘴唇似乎是要申诉什么,然而终究收紧了沉默。他一时不知所措。这时听见有第三者的声音从店面门口传来,调侃的语调:

 

【我还以为是谁呢……这不是小希德吗?】

 

倚在门边瘦小的男人,鬓发花白。浑浊的眼睛里滚着冰凉的玩世不恭。嘴角像踩了瓜皮般滑着笑意。

 

希德望着他,僵硬地点头回礼:【奥维德先生,您退伍了。】

 

【老了。你现在是在雷斯顿要塞任职?】得到肯定的答复后笑得更欢,【干得不错。】

 

【这边这位莫非就是大名鼎鼎的亚兰·理查德中校?】浑浊的眼睛转到他身上来,理查德礼数周全地回笑,【你还真是认识了不得了的人呐。】

 

【那么,王国军的大人物停在敝人这小破画廊面前是为了什么呢?】他带着明知故问的表情踱步到希德旁边,看上去,【啊,是这个。】那幅画。

 

【还记着啊。小希德。这么多年了。】老头伸出手来本要拍他的肩膀,却只够得着背,【不要想太多。这个地方早就不存在了。回忆让人束手束脚,忘掉才能活得更好。你比谁都清楚。】

 

理查德因为自己完全无法介入的对话稍微有些焦躁。他看着希德,对方的视线远在更远的天外。奥维德老头忽然转向他开启了话题:

 

【中校觉得这幅画怎么样?卖得出去么?】

 

他点点头:【很有风格,如果遇到识货的买家,不难开个好价钱。】

 

老人嘶嘶地大笑起来:【难得有人赏识。那么,为了向中校的好眼光致敬,这幅画就送给您了。】

 

希德忽然拔脚就走,用一贯的行军姿态,快稳狠直地,离开。问题是现在在街上,他一向都走得安稳轻快。理查德愣了半秒就要去追,被摇头晃脑的老头一把拉住:

 

【现在不要去追。反正他会直接回。给他点时间一个人呆着。】

 

他被拖进缺光狭窄的小店里,按上一张太小太硬的椅子。仍然没能回过神来。

 

老人同情地看着他,打开酒瓶往杯里倒:【唉我明白的,当年打仗时也一样,那小孩个性刻薄古怪。】仿佛不是他说了那句话才把希德逼跑般,他吹个口哨总结:【有爱才能够明白。】

 

后来理查德被大雨困在那家店里整整三个小时,灌下四杯苦艾酒,几乎是用爬的挪回了要塞。走之前老头塞给他一张皮纸粗粗包起来的唱片,说:请转交小希德,说对不住了。

 

上面已经褪色的墨水字迹,很倜傥的花体:To Seed.

 

疑问一旦涉及到希德的过去。他就发不出声音。

 

能有什么呢?自己也是当兵的,当年确实枕戈待旦,兵荒马乱。他还记得希德初露头角是在百日战役最激烈的圣海姆门保卫战上,由他制定的关口截断战术对战局的胜负起了决定性作用,因此得到了军方高层的提拔。但是这之前呢?只知道是在哪个战场上出了什么纰漏,被卡西乌斯救急般一把提走。再之前,就不知道了,也没有人关心。就好像小道消息对于名人出名之前的经历兴趣缺缺一样。自己会偶尔好奇,但也只此而已。

 

希德拆开唱片粗劣的包装,理查德看见它,很老了,不像还能旋转的模样,是一堵沉默的圆墙。但是希德径直走上司令部的公共休息室,打开导力唱机,把唱片放上去。它像石磨打转,慢吞吞挑起一丝沙哑,背景音噪点嘈杂,然后是一个苍老的男人,一停一叹地发声,像一口徐徐吐出的烟,缓慢地再吸,再吐,如此纠绕,如枯而未死的藤,理查德努力分辨他念唱的词句,断断续续:

……

And who by fire

Who by water

Who in the sunshine

Who in the night time

Who by high ordeal, who by common trial,

Who in your merry merry month of may,

Who by very slow decay

And who

Who shall I say

Is calling……

 

即使拿出自己十几年的文人修养,对于这样的词句他也依然感觉云来雾往。休息室里空旷的暗域积起回声,深重的流域在脚下涌动。那时他几乎以为自己站在海里,抬头会看见冷光融合的颤栗。窗外风雨如晦,希德站在唱机面前,背对着他,挺拔到后倾的姿态,颈背之间微妙的折弧,理查德忽然很想把手放上去,但是对方没有留给让他靠近的余地。他停下机器,取下唱片,握在手里,一折两折。

 

然后走过来,塞了齐整的一叠四个圆切到他手里,说,麻烦扔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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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04-09